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聰: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扎特的書裡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扎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麼時候學莫扎特?蕭邦在寫作的taste品味,鑑賞力方面,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扎特的風格。剛彈完蕭邦,接著研究莫扎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傑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後,接著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
從我這次給你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扎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麼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麼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慾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扎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扎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玷染。
你預備彈什麼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面,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儘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的在那裡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藉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儘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人知道的、想到的告訴大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多提筆!
黃賓虹先生於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壽九十二年。以藝術家而論,我們希望他活到一百歲呢。去冬我身體不好,中間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連續在他家看了二天畫,還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訣。聽說他病中還在記掛我,跟不認識我的人提到我。我聽了非常難過,得信之日,一晚沒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個兒只叫人感到快樂。他的作品是他靈魂的小影。這樣,所有別的和諧都歸納到這個和諧,而且都融化在這個和諧中間。後代的人聽到莫扎特的作品,對於他命運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夠完全認識他的內心。你看他多麼沉著,多麼高貴,多麼隱藏!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來作為傾吐心腹的對象,也沒有用他的藝術給我們留下一個證據,讓我們知道他的苦難,他的作品只表現他長時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溫柔。他把他的藝術保持著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靜的面貌,決不讓人生的考驗印上一個烙印,決不讓眼淚把它沾濕。他從來沒有把他的藝術當做憤怒的武器,來反攻上帝;他覺得從上帝那兒得來的藝術是應當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報復的。一個反抗、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欽佩,一個隱忍、寬恕、遺忘的天才,同樣值得欽佩。遺忘?豈止是遺忘。
(選自《傅雷家書─寫給兒子傅聰、傅敏的家書集》,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