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我寫過幾篇短文,對教育改革以廢除考試為目標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有一位教育界的朋友提醒我,對學童降低考試的壓力,完全是為了讓孩子們有一個歡樂的童年,是為實現「愛的教育」的第一步。
我不想爭辯,可是使我好奇的是什麼是愛的教育。是給孩子們自由的、不受責罰的教育環境?還是讓孩子們學習到愛人的道理?我知道教育學者有很多理論來解釋愛的教育,但我總覺得建立一個充滿愛心的社會,才是愛的教育的終極目標。讓孩子們不受嚴師的管教,卻學著參加不良少年組織,「霸凌」弱小同學,實在算不了愛的教育。
父母莫不愛兒女,對於孩子的行為是縱容對呢?還是責罰對?在過去有一句俗話:打是親、罵是愛,又有一句話,愛之深責之切,應該說明了責罰是愛的行為。回想我自己做兒女與父母的經驗,雖不曾受過多少責罰,也沒有嚴厲的責罰過,但是一種被期待與期待的心情卻無時無刻不浮現在親子之間。冷漠的眼光與嚴厲的面容就是責罰。「子不教,父之過」,我絕不敢縱容他們。
我承認,怎樣才是理想的教育子女的方法,曾困惑我良久。我知道我家的辦法是舊式的,不合現代教育的理念。但我實在掌握不到所謂愛的教育的方法在哪裡。要希望天下的父母與老師都成為愛的教育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比如對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應該怎麼進行教育呢?
所以我才覺得愛的教育不是放棄管教,應該是培養孩子們的愛心。因為台灣的社會最缺少的正是愛心。
在我提筆寫此文之前,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兩個畫面,一是兩群孩子在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是一部機車把一個老人撞倒,居然揚長而去,而過往的車輛竟無人停下來關心。這樣的畫面經常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甚至夫妻相殘、父子互殺的新聞也時常看到。台灣已經是教育普及的文明國家,我們怎把孩子們教得如此毫無人性?這個議題為什麼不曾為教育改革家提出?
以中國文化為基礎的我們,先天缺乏愛的精神。因為在骨子裡,我們沒有宗教信仰。對於生命,我們沒有珍惜與愛護的觀念。我幼時成長在大家庭中間,自大人嘴裡聽到的都是近親之間的矛盾。在表面上,保持著尊卑、長幼間和善的倫理關係,內心裡則充滿了敵意。他們以為我是孩子而不避諱,使我看到他們真實的面目。在那個年齡,我開始讀《水滸傳》,感受到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似乎是人間的常態。記得我在小學的時候,讀基督教學校,課堂上聽到神愛世人的故事,要愛我們的敵人,要寬恕得罪我們的人,不要隨意褒貶別人,感到非常震撼。當時對有人宣導博愛的觀念,雖不甚理解,卻極為感動。後來留學美國,與他們的中產家庭略有接觸,才知道基督教的傳統雖未必使人人都善良可親,可是以愛為核心價值的教育卻使他們養成正面看人世的觀念。
這些年來我時時覺得台灣學者們所主張的愛的教育,應該就是愛惜生命、喜歡生命、珍惜生命的教育,把孩子們與生俱來的暴戾之氣消化掉,使他們養成以愛心看人生的品性。只有這樣,社會才會安寧、祥和。要這樣做,學校的課程內容就完全不同了。品性的教育要如何與原有的課程相配合,是教育學者要認真思考的問題。自這個觀點看,近來使青少年瘋狂的電影:《賽德克‧巴萊》的出草鏡頭確實不宜孩子們觀看。我們必須承認愛是文明的產物,歌頌野蠻的精神、殺戮的快感,對文明社會是不適當的。
我在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的任內,唯一使我感到驕傲的回憶是在推動生命教育時,為孩子們建立一個體驗愛心的展覽。在人人自以為是的民主時代,宗教家的情懷是今天的社會最需要的心靈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