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一直想離開城市,總以為一離開那片水泥叢林就是避開牢
籠,躲開溽暑,能把身上的惡毒霉氣一股腦兒拋除掉。東想西想後下定決心到鄉下友人火盛的魚塘住一陣子,至少也待過這個夏天。日子到了沒有什麼牽掛的時候是很自由自在的。這裡說的沒有牽掛就是沒有親情的牽絆、經濟的困擾、俗事的纏繞,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的情況。想想自己除了偶爾的偏頭痛身體不適外,就沒有別的了。
火盛是小學的同學,他除了小學就讀六年就沒有上過更高的學校。從小他就陪著父親接下上一代留下來的水塘飼魚,把大片土地經營得有聲有色。事先我就告訴他,我只是為了改變生活環境,調適身心,不是為了享受。火盛說:「那最好,我把那間魚寮讓你使用,那裡什麼都不缺,除了樣樣得自己動手。」
魚寮是茅屋,獨立房子,蓋在魚塘邊,用來守望四面的水塘。
第二天黃昏,我從小睡中醒來,就被河邊的景色迷住。因為魚寮在較高的土堤上,可以看到四面有溝渠引進河水,為了罩住魚蝦不讓四竄游失的閘門,廣大的水面上正鍍著一片金光,隨著視野的遠近,有層次不同的光度,日頭遠的地方正在紅紅的太陽下面,那裡的水像團火燃燒起來,隨著時間一秒一秒消逝,火也漸漸的熄了,剩下灰褐色的餘燼般。當太陽的餘暉消失的時候,我發現遠遠的河邊慢慢移動過來的一條動線,那是一群白色的鴨子,在一個女孩催趕下正踏上了歸途。嘎嘎叫個不停的嘈雜聲,把靜靜的河邊搗碎了,把美麗的黃昏抹黑了。
以後每天的這個時分,就有這一幕重演,每天這時刻,不必聽鴨子的叫聲就讓我守在門前,居高臨下,檢閱部隊般的看鴨群回家。日常,這大塊寧靜的天地中,除了火盛的工人來工作,這可愛的隊伍告訴我生命的意義。生命就是活著,要生命就要動。孤獨很可怕,我為什麼要自找這孤獨。每天,沒有人影的時候,我開始等待、尋找,傾聽魚躍出水面發出的聲音。我想安靜都安靜不下來。
這天我離開茅屋沿著河邊的小路走向下游。經過幾戶人家,經過一大片蘆葦,就是河的盡端,靠近海的地方了。
河的水面寬闊,有洲渚在其間,有間遮陽避雨的小竹屋,旁邊水淺的地方盡是白花花的鴨子,多到看不完,數不清。看似一樣大的鴨子,仔細看,不是一般大,有層次般,有分隔般,各占著空間,擁有自己的天地。我走近看鴨子的女孩,她是我腦袋裡的影子。
我想起小時候的一齣電影《養鴨人家》,那是五十年前的故事了,戲裡也有這樣一個懂事可愛的女孩。眼前這女孩不是小女孩,是少女了,對我這陌生人不畏生,必是我也有一張溫和可親的面孔吧。我們在嘎嘎不已的鴨聲中交談著。
少女自己都不曉得這裡有多少鴨子,每天她要放下三擔的鴨食,撿一擔的蛋。她受雇白天在這裡守鴨子,黃昏的時候把牠們趕到一公里外的主人家。主人也養魚,但不是火盛,是這附近另一個養魚人家。
「這麼守著在這裡,一個人,不怕寂寞無聊?」
「我是鄉下孩子,小時候就熟悉這個工作,我覺得輕鬆自在,就怕海水無情地漲起來變了一個面孔。」
「什麼情形呢?」
「天氣不好,颳起大風的時候。」
「那時候怎麼辦?」
「逃呀!」少女說著笑起來,還扮個鬼臉說:「不過,我還沒遇到過哩!」
洲渚上的生命生生不息。不涉足這偏僻的地方,就不知道這裡有這片天地,和有一個勇敢的女孩,有供養人類的家禽,人和自然在這裡共生共養。
鄉村風光雖美,時光在這裡像沉滯了般白白浪費,我的思維一轉振作起來,決定提早離開魚塘,重返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