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我的童年太快樂,來不及悲傷;思索對我是一種浪費。尤其我有一個專愛偷看小孩日記的母親,你以為自己寫下了不可告人的祕密,結果留下的卻是「犯罪」證據。
或許因為不寫日記的關係,我成長的比他人晚。有些部分的我太早熟,有些部分的我又太晚熟。凡與我無關的公眾事務,我啟蒙的早;凡與我私人親密關聯的,到這幾年我才領悟人生怎麼回事。
電腦發達後,人們更不記筆記了。電腦像我雙倍的媽媽,隔洋都可能駭客入侵,祕密洩露。前幾天,我無意中發現十三年前托斯卡尼寫下的筆記。我當時身陷熱戀中,看不懂自己經歷的戲;在一家小酒館裡告別了我的情人後,我開始一段不預設目的地的旅行。我以為自己經歷的將是無盡的孤獨,結果每天每夜都是驚喜。在一家劇院的走廊上,一位嘴叼著菸斗的拖地老人,試圖比手畫腳和我說些義語,我全然聽不懂,突然之間他放棄了語言,把拖把丟一旁,對我唱起杜蘭朵公主的「公主夜未眠」。他瞧見我一個人在庭園內流淚,想用歌聲安慰異國來的女子,「許多愛你的男子,千萬別悲傷!」
重新翻閱當時的筆記,記憶的圖塊才真正擺在一起。回想起來,我才知道當時有多麼自我放逐。一切好像無法延續,又好像必須無目的走下去,可是有一個奇遇的陌生人,在妳的人生闖入了幾十分鐘;把妳從孤獨迴盪的世界拉回來,妳發現自己不需如此,人生四處是情,各種不同的情。
我在十三年前的筆記本上,寫了一段文字,又畫了一個菸斗,一個農莊。筆記末了,我寫著「旅行是檢查愛情虛構最好的東西,妳以為熟悉的一切已遠;妳以為陌生的人事,卻離妳最近,像真正的親人。」
到了羅馬,筆記上我如此引述費里尼的話,羅馬給了我新的「童年」。它像一位母親,來的時候接待妳,走的時候任妳去。羅馬的魅力正在於它的無牽無掛,某種智慧,好似廢墟,好似法典,它從不逼妳循規蹈矩。它的城市規則,只在古羅馬時代,現代羅馬人愛說「關你屁事」。這是我惟一學會最流暢的義語,我把發音寫在筆記本上,一句羅馬俚語經常幫助日後的我從苦悶中解脫;它唸起來三十幾個音符,唸完了像超渡的咒語,煩惱就沒了。
筆記本就像古蹟,它會老去,但留下來給未來的妳,永遠新的感受。不只是記錄了妳人生某一段,也讓某些美好的品質,在妳人生中沉澱。羅馬不曾真正消逝,就像我們的人生;留個筆記本,等於留住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