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家中,生活經驗遍歷中西兼跨海峽兩岸者,或許應該首推許地山了。他祖籍是福建龍溪,一八九三年生於台南。次年甲午戰後,他的父母不甘留在台灣受日本統治,舉家遷回福建。後來他去廣州讀書,並畢業於燕京大學。留學的經驗則包括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和英國的牛津大學。回國後歷任燕京、北大、清華的教授。一九三五年他南下香港,任教於港大。一九四一年病逝於香港。
許地山筆名落花生,以散文、小說,及宗教等論著聞名。在新文學作家中不算顯赫,也很少捲入意識論戰,但其小說在人性與神性之間頗多探索,充溢著溫馨寬厚的悲憫;這在左翼作家的筆下倒是少見,令人聯想起沈從文來。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指出,許地山小說的藝術未必高超,但其中的悲憫卻真切動人。夏志清盛讚《玉官》為許地山的代表作,我則認為較短的《商人婦》同樣感人,並在中文大學授「現代文學」時指定為必讀之作。
現實主義的作品,尤其是鄉土文學,一定要強調階級對立甚至鬥爭嗎?我授「現代文學」時,既選了魯迅的《藥》與《肥皂》,也選了沈從文的《邊城》與《蕭蕭》。後面的兩篇都不夠「反封建」,簡直充滿「妥協性」。《邊城》太有名了,讀者已多。《蕭蕭》知者較少:非但沒有演成封建的悲劇,反而變為倫理的喜劇。故事是寫湘西的窮鄉,村姑蕭蕭和長工花狗相愛,有了一個私生子。照例未婚生子,蕭蕭之罪應該「沉潭」,但嬰兒實在可愛,族長們也都不忍心把年輕的母親處死。後來花狗逃走了,蕭蕭另嫁了人也生了小孩。故事結束,長大了的私生子竟領著新生兒在一起玩耍。
鄉土文學不一定要寫悲情,不寫鄉土的文學也不一定就是不愛鄉土:其顯例不一定限於文學。
端午節才過了不久,不妨舉屈原為例。屈原去國懷鄉,自沉汨羅。湖南人不因他所懷的是湖北的郢都而怪他不愛汨羅。二○○六年我應湖南衛視之請去汨羅參加祭典,並在屈原投江的現場領著六百童男童女,向汨羅兩岸龍舟大賽的三十萬觀眾,朗誦我新寫的〈汨羅江神〉。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多才的詩人、詞家、文宗、書家、畫家。他的詩句已成為民族日常引用的成語:「雪泥鴻遲」、「不識廬山真面目」、「河東獅吼」、「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春江水暖鴨先知」、「青山一髮是中原」等等,引用率一直居高不下。可是他的名作,寫的幾乎全不是四川,而是赤壁、西湖、金山寺、澄邁驛……難道四川同鄉會要排斥他嗎?
梵谷也是一樣。他早年的傑作〈食薯人家〉(The Potato-Eaters)畫的是比利時礦工人家。後期的傑作畫的花,不是荷蘭的國花鬱金香,而是法國南部田裡的向日葵。他病得忙得來不及畫自己親愛的弟弟,和他身後為他奔走展畫終於使他成名的弟媳婦。
巴黎成為歐洲藝都,正是因為它「有容乃大」,不拒西班牙來的畢卡索,義大利來的莫迪連尼,俄國來的夏戈,美國來的惠斯勒和卡莎(Mary Cassat)。二次大戰時的紐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