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孩子有著澄淨的眼神，第一次見他，在一個曾經被九二一地震震垮的小學。鄉村的自然美景與生態環境，滋養他躍動的心靈，他帶我去清澈的溪邊釣魚。沒有都市塵垢的汙染，這兒的一切，看起來都那樣真實，活在眼前。陽光撒在他身上，有股絕對單純的氣息。我們的教室就在總務處前第三棵大樹下，那是地震後唯一留存的紀念。

剛開始幫他輔導課業時，作業本上滿是訂正的痕跡，考卷的分數令人不忍心看；而且我注意到他手上的傷痕，原來是和同學打架造成的，為的是幾句聽不慣的話語，而起了爭執。外表看起來如此乾淨、口條反應迅速的孩子，怎麼會這樣呢？當我感到些許沮喪時，想起佛家說「慈悲為懷」這句話，隱隱有股聲音告訴我：由真心出發，不應放棄任何一個孩子的學習，不應以不平等的態度對待。於是，我花了更多耐心及時間，準備有趣的課程材料與講解方式，讓他有效率地吸收核心觀念；整個學期持續訓練之下，成績慢慢地提升，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同學面前，他開始有著堅強的自信，帶著愉悅的心情上學，那是我感到他身上不曾有過的驕傲。

然而，成績僅僅是這段期間用心與否的參考標準之一，其實每天放學後的兩小時內，我們進行的是無價的交換：我幫他複習功課，他用故事跟我交換。寫完一張數學考卷，趁著我檢查的時間，他總是滔滔不絕分享著生活，他知道溪邊螃蟹的種類，知道如何輕易抓取；哪個季節柑橘成熟，他得和爸爸去採收；周末到廟前練習跳八家將，等王爺祭來臨時大展身手。有次母親節即將到來，我問他是否要做卡片送給媽媽呢？他輕輕的說：「媽媽已經很久沒有回來……，我有打電話給她，她都沒有接……」這句話讓我沉吟許久。後來，和他的導師聯絡，才得知家裡只剩爸爸照顧他，而且哥哥在兩年前溺水過世，使他的生活失去從小陪伴，這個事件對其心理產生重大打擊。從此，每當提及家人時，我總是特別關注他的反應，擔心傷害他的自尊。

常常夜深時，我想著在那十歲孩子的生命裡，他必須提早承擔「失去」的痛，在心智與年齡皆未成熟的階段，那是多麼難堪的苦！原本他應該擁有一個完好的家庭，過著快樂的童年；而「命運」這兩個字，他還不會寫，上天卻給予他一道道的考驗，被迫面臨殘酷的現實。人生的過程裡，「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這八苦當中，每個人都可能會遇上，孩子愛別離苦的種子已提前種下。我沒有辦法清楚向他解釋母親為何離去，哥哥為何突然從此不見的原因，佛家說一切是「緣起緣滅」，但對於孩子來說，他還不懂人間的遊戲規則，所承受的壓力想必更大。所謂「命」不可改，「運」可改，雖然無法選擇自己出生於哪個家庭，但是未來的路掌握在自己手上，透過努力奮鬥，理想是可追尋的。追尋的過程中，可能將遭遇許多煎熬與折磨，而這就是老天爺出的考題，等到通過考驗了，才肯讓你回去。

有天寫完了作業，孩子從書包裡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有另一位男孩搭著孩子的肩，一樣是健康黝黑的皮膚、高壯的身軀。時空凝結，哥哥被壓縮在一張那麼輕的相片上，孩子說：「這是上次運動會的時候，我賽跑第一名！哥哥來幫我加油……」那是最後一次他們的合照。我明白，即使日子已遠，這件事依然埋藏在他的心底。我決定每個周末陪他四處走走，看西子灣浪漫的夕照，體驗海風吹拂臉龐留下的鹹味；登越武嶺看遠方視野的寬廣；從兒童劇的現場演出，享受孩童的歡樂氣氛；在體育場感受棒球比賽的刺激。我想讓他從每場旅行中，重新認識自己，接觸世界的小角落，明白自己的愛惡及活著的意義；而我，僅是他身邊的一個旅伴，因為有天我也會離開。

認識了這麼一個孩子，是上天給我的禮物。因為愈關心別人，愈能了解自己所欠缺的，透過彼此的交換，我從孩子身上學到很多，他的純真及善良如源水般流露而出，不再讓我小看生命的堅韌，也使我再次回到鄉村的簡樸生活，貼近大自然的懷抱；但我相信，在世間還有無數個像這樣的孩子，他們處於社會的邊緣，沒有足夠的學習資源及設備，沒有正常家庭完整的結構，需要我們付出大量的關懷，從「心」出發，拿把油燈照亮別人，也暖和自己。關懷比任何物質更有價值，更能撫慰受傷及脆弱的心靈。

午後暖暖時光，我接到電話，孩子在另一端以雀躍的口吻說：「我剛剛抓到兩隻蟬哦！一隻是哥哥，另一隻是我，兩隻玩在一塊兒……」我的手抓著電話輕輕顫抖著。是這樣的季節啊！孩子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來生活，把悲傷的過去放下，轉化為動力過著明天；我的心中不自覺地感到欣慰，看他由低潮慢慢走過，度過多少孤單的夜晚，寫著千篇一律的習題，我看到了一個生命向上的價值，希冀他的未來充滿陽光，即使有陰影，也能勇敢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