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掠過，灼紅的雲尾亂了、糾纏。曾經青翠的茂葉已被調和成了金黃，有幾片掙脫了枝椏，向更遠處探索。

冬季落日快得更甚，即將湧入的黑夜正等待把熱情給澆熄。寒氣刺透衣服每一粒毛細孔，試圖令我懾服。

每年冬季都是如此寒冷。

身上疊過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媽媽在出門前特別叮嚀的。言語中似乎就夾雜了溫暖，溫柔地抵抗寒風。

從小到大，身體發育蛻變了好幾層衣服；心智成長蛻變了好幾層思想。然而我善於去探索深層的記憶。有些在蛻變時跟著脫去了，有些則深刻烙印在腦海中，隨著生命的成長，粹煉、昇華。

每個人都有難忘的記憶，有些鋪設成為了人生的康莊大道，有些束縛自己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這些不單單只是心理駐足不前的反應，更是一種對生命價值的感懷與追想。人不可能一直停止在過去，生命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改變。但如果只是盲目的描繪藍圖而忘了回顧，最後完成的也只是一具支架而已。

向前盼是奠定基礎，向後望是充實填補，生命必須經過不斷架構、充實與翻修，才能完成一件最宏偉的傑作。

　我喜歡在獨自的世界裡進行回顧。

記憶裡的夜市也是在一個黃昏中。眼前太陽緩緩地暗去，夜市接續燦爛，大人們忙著擺齊攤位，小孩們則趁著空檔你追我跑，追逐嘻鬧。記憶和現實有了重疊，我的心也開始追逐了。

一個向晚的黃昏中，攤販在淡去的陽光下醒了過來，晚風中夾雜了一片戲謔聲與啜泣聲。一群小孩吆喝著：「大陸仔、番仔。」而我漲紅了臉，身體一顫一顫跑回夜市口的店裡。走進店門，一股溫暖縈繞馨香的空氣將我無私地接納。看到坐在縫紉機前的媽媽，我的思緒潰堤了。

一陣哭泣聲在冰冷的空氣中渲染開來，一個小孩摔了一跤，其他小孩在旁嘲笑。在那悲泣的身影下記憶緩緩與之連結。我在媽媽懷中嚎啕大哭不能自己，淚痕歪七扭八的漫流。不知過了多久，哭累了，竟也在媽媽輕拍著我背脊的節奏，搭配安慰著我的背景音樂聲中睡著了。節奏中似乎夾雜著一陣嘆息。

媽媽是從大陸嫁來台灣的，也就是媒體上常提到的「新住民」。一段血緣，聯繫兩地情誼。媽媽常常在修補衣服的時候，盤問那隔了一道海峽的巨大記憶，穿梭在我腦海中建構山川田野，長江、黃河在我的血液中湧動。看著針迅速穿布而出，達自天高又穿布而入，起落之間牽引兩處的細線綿綿。媽媽口中流出的巨流河不是那灌溉出的唐宋元明清，而是細水柔長的事故人情。外公、大舅、二舅的故事在針上流過一絲淚光。

冬季晚時，彎月已高掛天邊。孤身一人置身這人潮的流動，我是一道分水嶺。不管身旁多麼的擁擠，在全身每處都被寂寞占據下，也只是在一個人的街道上迷茫。陣風拂過，順了順被風飄亂的青絲，在眉梢與額間觸到一道疤痕。小時候不小心撞開的裂口，汨汨血流充斥鏽味滑落，記得當時媽媽看到我臉上一片鮮紅時驚叫一聲，隨後抱起我店也不顧地送我到醫院。縫合傷口時只記得手心被握得緊緊，手汗著急落下。後來我一直想，是否媽媽就像補過無數衣服般縫合了我的傷口？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雖然我不是一個遊子，但在升學的課業壓力下，每天朝六晚十的生活卻有著與遊子般異曲同工之妙。媽媽在這幾年期間仍日復一日執起手中的針線為我編織藍圖。從少女年華便以青春為線，讓衣服一件一件起死回生。或許媽媽並不是裁縫師，而是擅長手術的外科醫生，把多餘的裁掉，把缺的補齊，呈現在人眼前永遠都是那符合期望的均衡勻稱。媽媽的手術，從沒失敗過。但我衣服有破損卻鮮少讓她補過。當我耽溺在要求新衣款式、名牌標誌時，卻從沒有想過：擺在媽媽床邊的睡衣，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沒更新過。

一絲細線，在海峽兩岸打了結。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糾結起了毛球，而那條放不開的源頭，連繫著外公。媽媽常說外婆在她十七歲就走了，她懸在心頭的即是年高老邁的外公。我都記得，去年十月，久隔多年來一次台灣的外公登機回國前那回首一望，舉步欲前卻又緩緩縮回，就像和媽媽在彼此身上繫了一線，默默牽引著雙方，然而外公還是離開了。

外公回國後一週，對岸親友即傳出了噩耗，對面繫著的那條線斷了。那時候，我十七歲。隔天媽媽獨自回去那久未謀面的故土，稍微計算，距離上次回去探親到現在，時隔八載，而所抱持的心情和面對的事物早已變質了。

或許我身上也被媽媽繫了一線吧，在面對抉擇的岔路上牽引我不致於迷失。在感情的道路上橫衝直撞，最後撞了個正著，在我孤單帶著滿身傷痛不知所措時，步伐總是一顛一顛回歸那初始之地，媽媽會收線幫我縫補傷口。此時我早已不再只是被嘲弄「大陸仔」的小孩了，承襲自那奔放的血液意義是多麼重大。當生活兵荒馬亂習以為常時，總會有個聲音催促我去休息。不論我走得多遠，最後都能回歸這個核心。

媽媽在她神聖的領域中，仍日復一日動著手術，她是如此忠貞而堅定懷抱她的信仰。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是否願意甘於此狀：遠赴異地，戍守在遙遠的彼岸？還記得那天媽媽回台灣，交給我一雙央求許久的新鞋，為什麼？都已身處失去至親之痛，還不忘我這近乎無理的要求。她仍然在我耳邊傾訴著那幅員廣闊的鄉土，還有已故的外公。我不禁想到，是否外公在彌留之際，心中思緒掛念過海，望著他身離故土的女兒？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我深信著：有一種愛，不用追求，早已在你身邊無悔地守候。或許是浸淫於回憶過久，眼前喧鬧繁華的夜市突然變成別種景物，彷彿回憶才是現實。我知道自己還有個該去的地方，於是沿著熟悉的街道走進夜市口的店裡，一股溫暖縈繞著馨香的空氣將我包圍，媽媽坐在縫紉機前拿著略為發黃的針繞過線縫合天與地。穿梭的針線似乎連結著什麼，恆古不變的事物。我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