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常有一把刀。那是一種薄薄的短短的刀，可從腰際折入下邊的鞘裡，放在口袋，通常被稱為「刀片」，但上面卻很酷地刻著四個字曰「超級小刀」。有時鏽蝕出黃褐的斑點，又或者形成一些缺角，但它很能滿足一隻幼小的靈長類動物運用工具的欲望，因而在我心目中確實是超級的。何況一把大約只賣兩塊或三塊吧，所以雖易斷、易鏽、易鈍，我竟能常有而且常新。暇時三四頑童遊於田郊林野，一刀在手，好像長了獠牙的小獸，割果實而刺昆蟲，居然十分得意。老家大木桌若干隱祕處，到今天也還留著我三十年前刻下的神祕記號。

稍長以後，參與農事，我更有機會使用各式或鉤或平或厚或薄的刀把。山林裡多榛莽，我跟著父親進入裡面，把粗大而裹著一層利刺的野生黃藤拖出來，所憑賴的便是手上一把彎刀。榛莽傷人，但更嚴重的傷卻多來自使刀不慎的自割。時移事往，人與物俱在地上廢去，水邊就著夕照磨刀的意象，卻在腦海裡淹留如昔。而今心意疲老，我雖頗不熱愛做家事，卻好像樂於晚飯後拿一把水果刀在廚房裡東削西切的。

緣於這樣的刀的情結，我特別留意書裡相關的字句，偶然也就發現，刀哪，常常被連結到精神上面。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只是數千牛成了刀下亡魂。莊子言養生主，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要動用一個關於殺生的故事。那個極高妙的「解」字，彷彿超越了一切屠戮宰殺切割之技，而只是（無厚）「入」（有間），只是「遊」（刃），但不知牛有沒有噴血遺糞？有沒有劇痛哀嚎？我想以其技之進於道，應該是沒有的吧。說不定牛們還會高興得跪在地上說，謝謝您老解了我們。無聲之嚎，無血之戮，不疼，但會死，多麼玄妙而高竿的暴力，變成寓言文字就是一個行所無事、雲淡風輕的「解」字。刀在牛上，而「支解」與「解脫」居然共用此字，怪哉。

又我大概十四歲的時候，因課本裡一篇選文引發了興趣，找出胡適的《四十自述》來讀，對於「從拜神到無神」一節印象特深。他引用了范縝的〈神滅論〉：「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胡適說這一些個字，居然就把他腦子裡的無數鬼神都趕跑了。我當時生在鬼神遊走市集乃至侵門入戶的鄉野，其實是樂聞此說的。但在我而言，卻沒有因此而覺得鬼消神散雲淡風輕的。反而每回用刀，就陷入一種古怪的想法，這種「利」的感覺哪，就是刀的「神」囉，看吧，牠在木桌的抽屜的背面留下神祕的步跡，只有我知道。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