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除夕前兩天。

台北街頭的商鋪滿滿陳列了應景春聯、吊飾，引得路人紛紛停駐，我亦混跡其間。

忽然瞥見騎樓那頭捷運站出口處，一位老先生以手杖點地慢慢摸索，卻又猶豫停頓。突然他的身後湧出人潮，老先生受到驚擾失去方向感，一逕敲地打轉，我趕忙放下吊飾，朝老先生走去。兩位捷運站清潔人員早一步上前攙扶，詢問老先生要到哪裡？因為聽不懂鄉音，又不便擅離職守，正在尷尬時，我上前說：「他好像是要到前面的轉角找朋友，我帶他去吧。」

我扶著老先生慢慢走，得知他的朋友是一對吳姓夫妻，常年在轉角處便利商店的騎樓擺水果攤，每星期會在固定的時間去探望他，今天一直沒出現，老先生心急，於是出來找人，結果一出巷口就迷路了。

我配合他的速度，他仍感到吃力，走幾步路就停下來喘息。我說：「先送您回家吧，您在家裡等，我幫您去找人。」老先生說：「不行！我要親自去看看，他們從不失約的，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就這樣走走停停，經過剛才那家店，我朝老先生望了一眼，幾近全盲的他已無從領略這些風景了吧！便利商店騎樓空蕩蕩的，老先生伸出手杖上下揮動，掩不住失望與疲累，我趕忙攔一輛計程車，陪他回家。

老先生喃喃的說：「是不是周轉有問題？回老家過年也會先來說一聲的，到底怎麼了？」

下了車，難題出現了。

多年來老先生獨自生活，早理出一套生活的標準作業程序，出門進門都有一條固定的路徑，因此雖然失明，也不曾迷過路，這次意外的搭計程車回家，一時間，竟不知家在哪裡。

我找了幾次路，通通不對。老先生索性自己探路，邊走邊叨念，我笑著讓他領我走，只在一旁防止他摔跤。

老先生由焦慮轉為自在，他回到自己熟悉的領域了。一個範圍狹小，可自行掌控的王國。

他領我走到一扇油漆剝落的門前，摸出鑰匙，朝我說：「謝謝妳。陪我說一會兒話吧！」

我蹲到他身邊，漫不經心的聽著，打量這方寂靜的庭院，破舊卻乾淨，還有幾棵好樹，思量此處還住了多少寂寞的人？不知道老先生是什麼時候沉默下來的，等我從冥想中醒過來時，老先生拄杖坐著，迷茫的雙眼直視前方，風把落葉颳得擦擦作響，一時間安靜到誰也無法言語。

這時一名男子走到老先生面前，把地瓜放到他手裡，問我是不是社工。我說吳先生來了？老人說不是，是在巷口賣烤地瓜的朋友。

老先生突然說：「妳是房東小姐？妳的聲音很像她！」又堅持要男子幫忙去看看吳姓夫妻。該退場了，我心裡想。

走回捷運站，我陷入沉思，剛才好像品嘗了一個口味多變，層次分明的大蛋糕，一層有一層的味道。

短短一段邂逅之路，見證老先生生命中出現的人。剛開始，以為遇到一個孤苦無依的老頭子，相處後，驚訝幾近失明的老先生如此倔強，不自怨自艾，甚至因為擔心朋友自行出門，與人交接時，有著國王般的自尊心，或許，台灣處處有愛，從沒讓老先生對這個社會感到失望。

這些人在老先生所剩無幾的生命旅途中，從食衣住行各方面，平淡卻持久的照顧著他，使老先生在這個房價驚人的都會區裡，仍有一席安身之地，在這只有一人的國度裡當個安穩的國王，而眼盲卻自信的老國王，即便猶如油蠟將盡的風燭，仍有餘光去照亮別人。

謝謝您，盲眼國王，平日不輕易出門，今天破格降臨，讓我有幸接待了一位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