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詩人許悔之，認為我最適合幫他們公司代言，詩人經營一個出版社，曰有鹿文化。去台大舟山路的鹿鳴堂吃飯，同行友人戲稱飯館似是我家所開設。當然，我要說的是，自己從未有想開出版社或書店的念頭，倒是常有開餐館或賣咖啡的主意。
是鹿鼎難烹小鮮嗎？只要在家，幾乎都在廚房，從燒開水到煮紅豆湯、蒸地瓜等，好像爐火開的時候居多，鍋熱鼎沸，煮婦之名，當之無愧。我一直努力鑽研廚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專屬的鹿鼎不只能齊家，也能平天下。
忝為知識分子，說這句話當無自謙，反倒有些羞愧。開一個課程會議，討論一個奇怪的議題。檢查研究生有無在書上標點符號，可以當一門研究所必修課程嗎？或A教授檢查，或B教授檢查，或C教授D教授輪流檢查。如此，或兩星期檢查一次，或四星期檢查一次，竟算必修學分。研究生始終不明白，檢查標點符號的教授需要何種專業？學生們拿來課堂上講，說是去買豬肉時，年輕肉販忙著標點《論語》，說是賺外快，替人標點，一本五百元。難怪吃的紅燒肉有書香味，原來肉販標點過《論語》。學生哄堂大笑之餘，扮演起教授呼籲道，要自己畫圈，順時針畫圈，用萬寶龍鋼筆，會畫圈就能當教授，不怕將來沒頭路。
Russel Jacoby在《最後的知識分子》一書中，批評現在的美國知識分子只汲汲營營於學術職位。其實，這樣說，或太高估台灣的學術界，有時候我們只見到酬庸人事，運作誰當系主任，運作誰當教評委員、課程委員。為什麼大部分的所謂知識分子都選擇成為鄉愿？沒有安全感甚至使人淪落到幫兇共犯，原因無他，或為升等怕與主管敵對，或為延退，或為多一點鐘點費。說穿了，為稻粱謀，是為了幾個錢，圖幾個錢不就是為了吃一口飯？
想想，廚房之事比學術有趣太多。忝為知識分子，講烹煮還得由學問談起，袁枚因此寫《隨園食單》，告訴大家如何把飲食當學問來做，袁枚的可愛處在，不但寫什麼《子不語》，還要昭告天下，他愛吃會吃，是個懂得生活的人。
袁枚的講究都非我所能，他寫了一大堆須知，作料須知中寫廚房作料要如婦人的衣服首飾，我既無名牌華服，也無半顆珠寶首飾。善烹調者，要用優醬、香油、酒釀、米醋，還強調蘇州店賣秋油，醋則以板浦醋為第一。我再看他的〈洗刷須知〉，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翅去沙、鹿筋去臊。夠了，袁大才子，我投降出局。
袁枚畢竟有他的見識，他在〈須知單〉後有〈戒單〉八項，其中，〈戒耳餐〉、〈戒目食〉都是上流社會的通病。耳餐者，只是好聽。海參、燕窩，庸陋之人，全無性情，寄人籬下，不似豪傑之士，各有本味，自成一家，豆腐遠勝燕窩。看到這兒，不禁要心生感激，我們竟是日日青菜豆腐，自有本味性情。而目食也非我們負擔得起，多盤疊碗，上菜三撤席，點心十六道，連想像都無從想像，何況簡陋如鹿寨寒舍者，鍋碗瓢盆要成套都很難，要找幾個撐場面的點心碟、醬油碟也不易。
袁枚的《食單》記了菜餚飯點有三百多種，道光年間又有一位夏先生做了補證，增加了一百六十幾種菜點。這位夏先生只活了四十歲，可自幼環境優渥，家廚都是烹飪高手。話說回來，像我這種童年餐桌上只見過高麗菜的人，長大後必是天下無一不好味。只要一爿豆腐，幾根青菜，爐一開，水滾了，沸沸揚揚，馬上口腹飽足。
袁大才子一定對我等沒見過世面人家嗤之以鼻，他的戒單中有項「戒火鍋」，強調名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殊不知，我常是管不了那麼許多，一邊看什麼胡文煥《新刻蠃蟲錄》，一邊往鍋裡扔番茄、南瓜、紅蘿蔔、豆腐，外加培根肉片、中國A菜，紅橙黃綠，五色俱足，又有葷素和合之妙。
炒菜鍋、湯鍋、平底鍋、大鍋、小鍋，排排掛在牆上，哆瑞咪發梭啦嘻，有如打擊樂器，一樣不缺。還有草編的貓頭鷹鍋墊瞪著雙眼，一九九二年花五毛錢人民幣在蘇州地攤買的，一尾木製小魚，是二○○七年去日本當交換研究員在百元商店買的盤墊。晚餐是一盤炒高麗菜，有人稱為包心菜，陽明山平等里的農民種的，炒了四分之一顆，放了一點芹菜，合乎袁枚搭配菜的原則，他特別提到芹菜只能配素菜。如此說來，台灣人常以芹菜搭配貢丸湯似乎是不及格的，我是常煮花枝丸湯或炒花枝，也喜歡灑點芹菜丁的。或許，袁枚並未嘗試過。炒高麗菜，另外還炒一大盤筊白筍，只是清炒，餐桌上另有一小盤前一晚剩下的燉牛肉。不貪多不務名，不是為了耳餐目食，小孩把菜都吃光了，不會有隔夜菜留下來。
心血來潮，常會到大賣場買兩斤栗子，滿滿一大鍋栗子，先煮過，再放到烤箱小烤一下，栗殼微微裂開就可以吃了。那是家中小孩的零嘴。有時，也幫小孩蒸兩個地瓜，陰陰暗暗的冬日周末午後，去皮的地瓜，可能是紅薯，可能是黃薯，有時是正冒煙的鮮橘色，看他們咬著舔著，總要跌回澎湖的童年時光隧道中，母親日日煮一大鍋地瓜稀飯。母親大去十年了，直到自己為人母，才知未受任何學校教育的她怎樣辛苦面對一個始終有稜有角的女兒。
到一個教授朋友家，她正是屬於不食人間煙火者，廚房一塵不染，冰箱光溜不可見人。她說自己在廚房只燒開水，只洗水果，結婚二十五年，未曾下廚炒過一道菜。一面聽朋友埋怨女兒的忤逆，一面暗暗慶幸自己熱中烹煮，可以偶爾讓小女在廚房煎蛋、洗菜、刨瓜、削土豆，她總撒嬌地要先偷咬一口剛燉好的小排骨。唯有此時，我才能分享她對未來的憧憬，母女互動，再無比這更幸福的了。
或許，我一直想要自己有口專屬的鹿鼎，不為了烹豬煮魚，是為了讓小女小兒體會有個時時熱鬧鼎沸的家。小女有天發現我竟然知道她課本中的原住民神話，驚詫不已。那可不，她心目中的母親原來只會煮咖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