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雨在落著,簷溜在低泣。
她著了一件白麻紗的長衣,坐在窗前,她的手指靈活的在琴鍵上跳動著,那動人的淒咽的調子,春水一般的在室內旋流。我掩上書,向她凝望著,長長的柔髮,葡萄藤蔓似的,繚繞在頸邊肩際,在黃昏的幽暗光影中,這白衫子的側面人像,竟也似是樂譜同歌詞的一部份。
「你彈奏什麼曲子?」我緩緩的走到琴邊問著她。
「我彈的是夏天裡最後一枝玫瑰,這是一支極有名的曲子。」
她眨動著眼睛,睫毛下,像有光在閃動。
「長夏裡僅留了一枝玫瑰,孤單單的吐芳蕊。」她隨著琴韻,漫聲的唱著。
我輕聲的問她:
「你喜歡這一支曲子麼?」
「是陶瑪斯‧穆耳作的詞,太美了,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它。」她抬起頭來,雙目凝望著我,琴聲消歇了,只有那顫抖的餘韻,猶在黃昏的微光中飄漾。窗子被風吹開了,清新濕潤的空氣中,混合著一絲玫瑰的芳香。窗前花圃中,那一朵嫣紅的玫瑰,疲弱的低垂著頭,綴著晶瑩的雨珠。
她嘆息了一聲:
「這,這豈不是最後一朵玫瑰?」
「也許是的。」
「枝上已沒有另外的花朵及苞蕾了。」
她說著望著頭上灰濛濛的天空,雨絲漸漸變得稀疏了,風吹得更猛了一些,樹影搖曳著,夜幕就要垂下來了,遠處人家的燈光,逐漸閃亮。
「夏天就要過去了。」她說,她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我。
「是的。」我轉望著壁上的日曆。
她的手指敲擊著窗欞:
「夏天要過去,冬天還沒有來。」
一陣晚風,疾馳而過,那朵玫瑰的花片簌簌的落了一地,飄在淺淺的水潦上,變成色彩鮮麗的小船。
「最後的一枝玫瑰也凋落了。」她說著,眼睛中又儲滿了淚,我看到她的全身都在顫抖。我突然的想起蘿碧集中的一段:
且看我們身邊爛漫開放的玫瑰,
她似在說:「我在世間含笑吐蕊,
轉瞬我的錦囊就要破碎,
財寶灑落園中如同塵灰。」
「明年的夏天,還要帶給我們更多的玫瑰。」我緊緊的握住她火熱的手:「讓我們忘記了陶瑪斯‧穆耳的詩句『夏天裡最後的一枝玫瑰』吧!」
我轉身到桌邊,翻開了一本詩集的一頁,拿到她的面前,想安慰她一下:
「還是讓我們唸這一首吧,勃恩絲作的:我的愛人像一朵嫣紅的嫣紅的玫瑰。」
我的目光離開了書頁,悄悄的向她凝望,我看到她的面頰也變得格外嫣紅了。
(「張秀亞全集」國家台灣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