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一家經營藝術書籍的書店寄來一份新書目錄,老闆娘艾麗思在雪白的封面上草草寫了幾句話,提醒我倫敦的夏天來了,離書店不遠的那塊小花園一片綠茵,紅紅黃黃的小花在午後的陽光裡還透著一點羞澀。
「等你來」,她說。
住過倫敦的人一輩子忘不了倫敦的夏天:悠閒的墮落,慵懶的征服,溫暖的消極。滿桌歡笑的晚飯叨的是窗外那抹彩霞的光;青青斜坡下的野餐,冰鎮白酒等不到讀完八頁小說,竟然暖暖濡濕了高高的玻璃杯。輕輕打了個盹,走到小溪邊洗一把臉,矮樹叢裡一粒粒紫莓也比先前忽然更紅更紫了。從城外到城裡,倫敦的女人都脫掉維多利亞緊身褡的矜持,走在街上還散發昨夜溫存的餘韻。
牛津鴻儒Isaiah Berlin說:「What a summer it was!」他們幾個人都在Eastman House吃晚飯,肉香酒甜的半醉裡,忘不了的是數理邏輯大師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燦爛。A.J.Ayer跟Sylvester Gates打賭:書裡那句「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net.」到底出現了一次還是兩次。艾爾說是一次;蓋茨說是兩次。艾爾立刻衝出大門跳上計程車回家翻查原書。半小時後趕回來說:是兩次,一次在前面的序論中,一次在內文裡。他掏出十先令交給蓋茨認輸。「How happy we were then, so young, so gay, such high spirits!」
艾麗思在書目封底空白處又加了一句話說:「警告──也許是地球升溫的關係,倫敦今年的夏天聽說會更熱」。地球升溫早已經從環保的課題提升成政客的難題:溫室政治充滿了失實的誇張和奸狡的誤導。所有給地球降溫的方案都牽涉到一國的經濟興衰,政府都不願意揹負這樣的黑鍋。可是,環保團體和所有群眾都相信地球升溫會給人類帶來無窮的災難,政客於是都不敢說不,也不敢不跟著這股呼聲走。小布希不願意履行《京都協議書》減少排放溫室氣體,他在國內外的聲望立刻大受影響。美國政論家提醒他參加克林頓的智慧:永遠表示關注地球升溫的險象,永遠拖延落實有效的措施。人類畢竟是短視的。
一句「等你來」敲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搖擺倫敦之後的微醺中,蕭伯納的窈窕淑女悄悄把你帶回飄著花香的劇院門口,迷惑你買一朵幽谷裡的百合,然後放你獨自走進這座古城的夏夜,聽任你體內的慾望在星空下升溫,感覺到險象,不敢有措施。
二○○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倫敦的夏天等你來」oxford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