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bject of a New Year is not that we should have a new year. It is that we should have a new soul. —G. K. Chesterton

當行事曆中間裝訂的線圈開始脫落，突然發現其中的紙張早已沾上咖啡漬，有些日期被螢光筆給特別地圈起來，一些刻意地被畫掉，早已搞不太清楚，是要提醒或試圖忘記某樣很重要，或早已不重要的事情。頁面之間夾滿了各種筆記紙、票根，告訴自己是該好好整裡的時候了。

行事曆此時也翻到了最後一頁，十二月與一月的交界；好像還有許多原本白紙黑字的記錄事項，還來不及完成，新的那幾頁又顯得篇幅有限，才突然意識到，被那隻神祕的手按下快轉鍵，就這樣以快動作演完的那五十二個星期，即將被埋沒在跨年何處去，那樣顯得興奮的新聞報導聲中，或是對來年星座運勢預測，那般篤定的口吻裡……

我找不到遙控器。雖然自己知道一定有某個在行事曆裡被圈起來的特定日期，想重新再倒轉回去，但線性的時間對每個人都很公平，企圖尋找的答案、那些待解的疑惑，只能在接下來的另外五十二周裡，所即將上演的續集，再加油努力，並不斷告訴自己這次要看得更仔細。

這是一年之中，最多愁善感的日子之一。

人們心裡頭的聲音，開始質問關於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通常在一年裡的這一天終於達到最高點。「這一年裡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自己的新年新希望又是什麼？」這種我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的大哉問，就像是火車站月台或機場大廳，那群等著移動到下一個目的地的旅客們，心裡面總是惦記著的事情。唯一的差別是等車的旅客們，鮮少開香檳，不常在上車之前如此雀躍地擁抱或親吻……我喜歡各種不同形式的New Year's party，一群人擠在市中心的廣場上，一起開心地倒數「5、4、3、2、1……」，然後在最後一顆煙火燃盡，最後一口香檳喝完之際，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地帶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向那與上一集或許雷同，也有可能更戲劇性的「續集」裡。

那其實是New Year's party 裡我最喜歡的部分，想像我替從廣場散去的人潮拍一張照片，事後在照片上每個陌生的臉孔旁，加上像是漫畫裡那些角色們心裡對白的對話框，一個個氣泡式的對話框，在炫麗的煙火逐漸散去的夜空上，就這樣緩慢地浮現：「我希望明年自己可以更開心」、「要更勇敢」、「要戒掉那些壞習慣」、「要多讀幾本書」，或者「要存更多的錢」這樣的獨白。

這群剛從狂歡倒數party散去的人群，讓我百看不厭，試著從他們的神情或者穿著上，想像他們各自的新年新希望……像年輕時這樣從容地、瀟灑地許一個新年願望的次數，扣掉小時候作文課裡，以天真的口吻寫給聖誕老公公的那些信件不談，年老時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遺憾也不算在內，一輩子真的又有幾次？像這樣新年party狂歡之後，若有所思地帶著心裡最敏感、最洶湧澎湃的聲音離開現場。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都帶著淡淡的惆悵與詩意，又是那樣的可貴。

突然理解到，正因為生命有限，許多事情，很多故事，只能在極有限的篇幅裡被書寫，如果有一天，生命若被延展成無窮無盡的旅程，還會不會有這樣跨年活動的舉行？狂歡慶祝的活動應該還是會照常，只是難擔保不會有被人們厭倦的一天。如果生命沒有盡頭，狂歡的人潮散去時，是否還會對未竟之事感到唏噓？人們的字典裡，是否還找到類似「珍惜」這樣的字眼？

也許這就是新年的關鍵字，珍惜已經擁有的一切，而非感歎空蕩蕩的雙手裡，緊緊地抓著這麼多東西……有時候會問自己：「一件很想完成的事情，怎麼會在三百六十五天之後，還停留在原地？」通常心裡面這樣的聲音，會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或一月一日這兩天出現，這兩天也是整本行事曆裡最「詭異」的兩天，通常不會有太多的註記，也不會記下任何安排要去做的事情，彷彿是一年之中僅僅只有這兩天，是留給真正的自己……因為心裡面的聲音實在很多，必須心無旁騖，專心地去傾聽。

跨年活動，近年來在全球各大城市，早已蔚為最受人們歡迎的慶祝活動之一。我總是在想，在那些台上演藝人員熱歌勁舞的聲光效果過後，在光彩奪目的煙火表演褪去之際，廣場上那些擠滿的人群，究竟是在滿心歡喜地迎接新年的來臨，還是暗自感歎著這一去不復返的過去？人潮「5、4、3、2、1……」地倒數計時，總是讓我想起機場裡，催促著乘客們last call趕快登機的廣播聲，「下一般飛往xxx的班機即將起飛，未登機的旅客，請趕快登機5、4、3、2、1……」這樣的感覺，然後見到廣場中的人群朝著四面八方散去，走向各自現實世界裡的登機門，繼續未完成的旅行……。

的確，歐洲的這幾年讓我體認到，最深刻，也最具挑戰性的旅行，其實就在當下的生活裡，尤其是在新年剛到來的一刻，你體認到在如此有限的時間裡，要如何進行一趟精彩而且認真的旅行，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跨年Party的用意，就好像是巧妙地將所有的旅人都湊在一塊兒，彼此分享這旅行一年之後的心得，或者彼此慰勞箇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情……

新年煙火震天嘎響，城市裡各個角落的居民們都聽得到，但廣場上的人潮心中各自洶湧澎湃的鼓聲，只有在夜深人靜時，用最誠懇的態度，才能解讀其中想要傳達給自己的訊息。總是喜歡將自己躲藏在人群裡，靜靜地看著布拉格伏爾泰瓦河畔，在這座有著千塔之城美譽的中古世紀歐洲城市上空，所綻放的煙火，周圍人群的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落，每一個煙火的爆點，讓我聯想到已經過去的這一年裡，那些已經完成的事、讓我感到遺憾的事、開心的回憶，或者那些早已蒸發不知到哪兒去的淚滴……。

環顧身旁好友們被煙火光線照亮的神情，我對身邊的人事物心存感激，輕輕地拾起地上已喝完的香檳酒瓶，「5、4、3、2、1……」，知道自己又要登機，衷心地期盼，緊接著的這趟旅行我會更認真，也會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