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在雨聲中迷迷糊糊睡著，心中惦記著明日起早，趁這場及時雨施肥。果真，醒來時天色還黑漆漆，索性盤坐念佛。身旁傳來母親輕輕的鼾聲，與自己配合呼吸的默念，倒也和諧。

開了小燈，母親半醒地問：「要去農場了嗎？」「是！」「車子騎慢點。」「好！」她翻身又睡著了。就著昏黃的燈光，覷著母親花白的頭髮，消瘦的臉頰，不知夢到什麼，沒牙的嘴角微微上揚。

每次看到母親安睡，就忍不住要感謝上蒼，讓八十幾歲的老人，能吃得下、睡得著、走得動，還自備剪刀，提著矮凳，跟人家一起剪「檳榔菁仔」。

母親半生受苦，十六歲沒了她的母親，帶著一群弟妹，四歲、六歲、九歲……一路排上來，要煮飯、洗衣、餵養弟妹、縫縫補補，還要幫著外公到處打零工。聽從她父親的話，嫁給了父親，日子也沒好過。父親一樣家無恆產，前有兩個站起來比她高的兒子，又不得婆婆、大姑、小姑的緣，日子只有更艱難。外公每每看她受委曲，也只能嘆嘆氣，背地裡抹淚。

對於我父親，她很怨嘆：「坐月子時，殺了雞，待我從溪裡洗完衣服回來，只賸雞脖子、雞爪子。你阿媽還逢人就說：我坐個月子吃五隻雞。」因操勞過多而彎曲變形的十指，她也歸因於產後第三天就得自己洗衣、煮飯；更不用說近年來會作對打架的膝蓋骨。

聞到味噌料理，她皺著眉頭說：「年輕時，翻山越嶺撿竹籜，便當菜就只有味噌。跑過數個山頭，待要吃中飯，都已餿掉了，要吃也不能吃，餓得頭昏眼花，又要挑回一大擔竹籜。」豆腐乳、豆豉也是年輕時吃怕的食物，現在都被列為拒絕往來戶。

買件衣服給她，她還是想從前：「一領衫，破到沒法補，還是得穿。」陳年舊帳，一遍遍地叨念。這些遙遠的悲涼故事，聽者只能訥訥地默然。

我們能體諒父親的無奈，他怕別人說：續了絃就不疼「前人子」。可是，對於母親，那麼長久的苦日子，怎能一句「不要再想了」就可以打發？只能勸勸她：「你現在最好命了啦，吃的、用的，什麼都有，兩個兒子又都在身邊。」

母親近年念佛，常喜孜孜地說：「昨暝觀音媽來看我！」感謝菩薩慈悲，常常讓她夢見。或許是菩薩憐憫母親年輕吃太多苦，想在老年時彌補她，因此，母親沒有老人家常有的睡眠問題，雖然一夜得數次如廁，但總是一回床就又睡著。還常常可以看她揉著眼睛，邊看時鐘驚呼：「呀！怎麼睡得這麼晚！」想起九十餘歲獨居的大姑常苦惱地說：「一暝直驚醒，等未到天光。」就好感謝菩薩垂憐，讓我大半輩子受苦的母親，得以嘮嘮叨叨地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