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我的記事本扉頁留有一行字:「人類的身體是各種器官的博物館」。不知是抄來的,還是自撰的。而今回想,大約為整編第五本詩集《不安的居住》,留下的一個殘句。一九九四、九五年,我以「身體」為主題,在《表演藝術》、《聯合文學》、《中外文學》、《自由時報副刊》、《台灣日報副刊》、花蓮《更生日報副刊》、《詩世界》發表了二十首詩,收錄於《不安的居住》卷四,探索慾望、性別,開拓肖像與抽象符號,受到文友注目。台大教授洪淑苓曾以學術論文〈遊戲開始了〉,分析一九九○年代我詩風的分野。
上述身體詩作未發表在《聯合副刊》,是因自己即將接任主編,避免閒言閒語。沒有登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則因投稿未獲採用。有一晚楊澤打電話給我,細節已不記得,大意是這些詩太裸陳(按,當年的標準),不便刊登;他設想了一個場景:齊邦媛老師看了會做何感想?齊老師是文壇敬重的長輩,對文學之大用寄以很高期許。楊澤這麼說,我不能完全不顧慮,既有遲疑,於是轉投小眾刊物。
早年,台大外文系的《中外文學》月刊是登創作的,不像現在變成完全的學報。我投了三首去,總編輯吳潛誠最欣賞〈我是你病人〉這首:
我是你病人
你餵我甜藥
撫摸我胸乳
使我產生痊癒的信仰
撫摸我臍下
搜尋隱形的慾望
讓黃體激素為柔軟的平沙
建立青草無涯的親密關係
到南方開墾,種植絲瓜
到北方開墾,種植番茄
在東方,撿桃花
在西方,養金魚
我是你病人
你為我注射
除去夢裡的蟲害
開刀,取走我發炎的心
人間病痛千萬種,治病的方法也千萬種;治病不只靠藥物,還靠信心。病不只是身體的病灶,還有心中的鬱結;人間難以治癒所有苦痛,因而須靠宗教指引、靠超驗的修行化解。中西哲學,講到身體,都不會只是指肉身,而是身心合一。肉身只處理例行、常態的事務,只要求現世安穩、小小的喜悅滿足;只有進到縈念、夢想、惆悵失落、憂慮承擔、恨憾掙扎等鬱壘心結,才有深思體悟、大扭轉的可能。最近《幼獅文藝》舉辦一系列演講會,我的講題〈其實是心中的重巒疊嶂〉,詮釋的就是這一觀念。關乎寫作選材與表現。
一首小詩當然不可能負重如此,但正像吳潛誠說的「生命存在的沉重必須以輕盈的態式來承擔」。詩的第三節南方、北方是空間指涉,把身體當櫥窗,分屬下半身、上半身;東方、西方是時間指涉,分屬白日與夜晚行為。
誰能為我們開刀,取走我們發炎的心?恐怕浮沉於人世一天,心不潔淨,就永遠不可能除去夢裡的蟲害。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