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後，我每天都在想：母親如何能鼓起勇氣，爬上女兒家的陽台，奮力往下一跳……。那縱身下躍的場景，像凝結的時空，在我腦海裡，一再反覆出現，留下永恆的遺憾……

事隔十多年，我心中依然糾結，始終不能平靜。我常哽咽拭淚，難掩悲悽的想著：那一刻，母親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時光倒流，我能讓母親活得更有尊嚴、更快樂些嗎？

母女情深互為伴

記憶中，父親病逝後，哥哥姐姐紛紛長大離去，日式舊宅內，只有我這最年幼的女兒，陪著日漸年邁的母親。昏黃的燈光、吱吱作響的榻榻米，是母女倆共同擁有的神秘空間。母親教我如何紮緊紙片，剪裁出繁複細密的繡花紙樣，我則教母親認寫二十六個英文字母……

我常仔細聆聽她娓娓道來一個又一個的歲月故事酖酖僥倖逃過纏小腳的童年、念私塾學堂的荳蔻年華、看盡上海十里洋場的繁華、用樟木箱裝著黃金條的逃亡航行……我彷彿親眼目睹，綁著兩條麻花辮的媽媽，是如何忐忑不安的面對動盪戰亂的時代，一路走過艱難的歲月，終至頭髮漸染斑白，皺紋在臉龐漾開。

我以為在母親堅強的護蔭下，我可以永遠長不大。直到離家北上念書、工作、我還像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常率性拋下都市的一切，急著逃回老家，打開門聞著熟悉的飯菜香，躲進那股安定的力量中！

慈母罹癌漸喪志

母親罹患大腸癌後，兄姐們決定輪流照顧她。在母親患病的三年之中，有時北上就醫，有時住在老家，雖然我們刻意隱瞞病情，但看到子女疲憊的面容，我感受到母親無奈的心情逐漸蒙上陰影，她開始惶恐，愁眉不展，神色黯然，最後竟激烈地自戕，意欲結束老病的生命。

在母親過世前的一個月，我待在老家陪她，寸步不離，神經繃緊，唯恐她重演偷吞安眠藥時，滿眼惶恐拿著水杯，發抖著把水濺得滿地的場景。我知道，其實媽媽內心十分害怕，她並不想死，只是她深愛著子女，不想成為我們的負擔，所以想以死亡來終結子女們的為難。

母親逐漸把自己封閉在孤獨的世界裡，鬱鬱寡歡，沉默寡言，看不到子女對她的心疼及不捨，也忘了自己在子女心中的位置是無可取代的！

子女遺憾恨悔深

在我離家北上的隔天，母親以跳樓的方式結束此生，當強韌的身影倒下，我們六個子女失去了慈愛的母親，從此背負著終生愧疚的十字架，心中如蟲蟻啃蝕般難受：真的是因為我們六個子女不盡責又不盡孝，媽媽才這麼做嗎？

十多年來，這份內疚與自我譴責，日夜不停的鞭笞著我們。夢裡，我常回到舊屋宅內，看到母親佝僂的身影，正笑吟吟的喚著我，面容一如往昔，我好想自夢中一路牽著母親的手，穿越陰陽相隔，再續今生母女緣，然而好夢易醒，熱淚奔流不止，卻不知母親如今已身在何處……

後記：

我的母親：周平女士，民國十五年生，原籍河北北平人，江蘇無錫出生，上海長大。七十歲那年、在女兒家中的陽台，以跳樓的方式酖酖結束一生。

十多年來的思親哀傷，一落筆，句句成了心痛的思念，僅以此文紀念她，也泣訴為人子女萬般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