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颱風過境的停電夜，有人感嘆，哎呀，八點檔不用看了；也沒有重播，電視搬演的故事，一生只能看一次，這次錯過，這輩子就看不到了。

於是我們只好夜談，各就各位：祖父母、大哥與我，以及提早下班的母親，尚未娶親的小叔。祖母一直擔心冰箱囤積的食物。母親拿起一根蠟燭，將燭火引過去，在我們談話中途，反覆走進暗暗的灶跤。

祖父說平日口耳相傳的風水掌故，煞有其事，而失去的電力又增深它的可信度。他說一旦開發故鄉山地，就會敗掉某一條街；說通向警局的一道斜坡，昔稱衙門坡，通靈人士指出，那是步入冥界的通口；或者他在一座埤塘夜釣，水面劈哩啪啦，水怪出沒的謠言，他親眼見證了。

平常少話的小叔，說在離島當兵的往事，祖母聽得仔細。什麼站哨的鬼火，顏色如同瓦斯，接著目睹鬼火，如何從這一座防風林，飄到那一座防風林。我沒有害怕，反而留意起了小叔很能說。大哥也聽得專心，一問一答，客廳異常悶熱，大家人手一把扇子：大哥的扇子是去台南球場看獅象大戰買的周邊，材質真好，大哥支持兄弟，扇面一面寫著象，一面寫著勝。後來祖母燒水煮藥，常常拿來助燃，最後不知為何扇子落到曾祖母的手上。

注定今晚是摸黑度過了，站在門口，看著馬路來去的台電工程車，有事沒事我就打去氣象台。暑假不用上課，倒是小叔在猜，隔天停班機率高。停班的話，父親等一下就回來。母親任職小工廠，從來沒有跟著政府決策在走，以前我最怕她狂風暴雨穿雨衣出門。

這時想起自然課的手電筒，同學從家中帶去奇形怪狀的電器，我的那一支是去家電行買的。祖父挑的綠色手電，我們在教室學習將它分解，學習電池正負極的連結。那支手電仔在颱風夜派上用場，可惜光線薄弱。我拿著手電在客廳對著馬路掃射，好像在跟誰打什麼暗語。

走到騎樓，觀察別人家的停電夜。伯公姆婆獨居，本來就很早睡，客廳只剩一盞小燈。我們不擔心曾祖母，她對電的仰賴低，從沒水沒電的殖民時代走了過來，加上她也一樣早睡，打雷閃電無法將她驚醒──再說她早已看過大風大浪。

有幾戶人家搬出緊急照明，光源超強，照亮整棟樓厝，是參加消防演習送的。可以看到她們家的孩子，全在客廳搬弄雙手，玩影子遊戲：變出飛翔的大鳥、咆嘯的家犬，而我從小就對影子興趣缺缺。

我就拿著手電筒對著馬路三百六十度的掃射。這邊照一下，那邊照一下，照久也會怕，想到路口車禍往生的婦人；想到白河大地震壓死的一對姊妹，據說就在對面。彷彿風雨之中，她們也在看著我那晃動的光源。這時又有幾台工程車開過。

時間將近九點，祖父摸黑上樓，走在前面的是小叔，他拿著第三根燭火在前引路，跟在最後的是大哥。他膽子大，一個人睡。他們三個男子依序上去，樓下只剩祖母、母親與我。我繼續打氣象台166、報時台117，試著和世界上維持一絲連繫。

手很皮，下意識地去按樓梯燈的開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結果按到忘記現在是開還是關。焦慮著等一下電來了會不知道。祖父母爬樓梯本就吃力，如果不小心跌倒那就是我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