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基興

前一陣子，讓華人拾回自信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駕鶴西歸。他從小受傳統詩詞美育，百歲生日時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同途」為題演講。他認為科學的美是客觀的，就如王國維所言：科學之美「無我」，藝術之美「有我」。

科研風格在他眼中也可以生出美感：狄拉克提出反粒子理論簡潔如「秋水文章不染塵」；海森堡研究量子力學，如在霧中摸索而「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著又指出，物理學之美在於能夠精確描述複雜變化的自然，體驗莊嚴神聖感、初窺宇宙奧祕的畏懼感，有如籌建哥德式教堂的建築師們歌頌崇高宗教與最終極之美。

大自然也是。他以科學說明霓虹之美，均為水珠折射陽光的結果：虹是一次內反射四十二度弧，霓則是兩次五十度弧，可從馬克士威的方程式推算出來。此英國物理學家兼詩人整合電、磁與光，這組方程式不可思議地簡潔有力、優美對稱，以數學語言寫出自然的結構，無疑是造物者的詩篇。理解這些美如詩般的方程式，讓人心悸，極度濃縮與包含的特性，有如英國詩人布雷克所描繪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但「美」的概念滑溜。法哲伏爾泰說：「什麼是美？問雄蟾蜍，他會答他的雌伴。問魔鬼，他會說一對角、四隻爪子和一條尾巴。」美的定義可因人而異，有些客觀又有些主觀，甚至攸關情緒。俗諺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英國詩人濟慈說：「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

十八世紀，英哲休姆說：「事物中的美，存在於沉思者心中。」二十世紀，西哲桑塔亞那認為，我們內心有很根本且普遍的「觀察美並重視美之傾向」，感知到美的客體（日落、DNA雙螺旋等等），讓人愉悅。然而「真」訴諸人的理性，「美」則訴諸人的感性，濟慈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真和美之間界線何時變得模糊？

二十世紀，費曼認為物理學家喜歡將普通用語另創新用；溫伯格則說：「物理學家說某個理論是美麗的，這與說某畫或某音樂或詩是美麗的，意思不同。它不僅是審美愉悅的個人表達，更像是馴馬師看著某匹贏得比賽的馬說它美，他難以形容就用美這字。物理學家的美感也類似。莎士比亞的戲劇並非相對論那樣的簡潔之美，但布局了複雜人性之美。」

當科學家對某些理論表達審美欽佩時，通常是在表達對該理論的智力滿足。科學家所說的美是真理的其中一個面向，將科學真理或自然法則的各種屬性歸之於美。科學家認為研究的對象優美，例如星系誕生；研究工作讓人如痴如醉，全心投入工作，甚至以美形容。法國數學家龐加萊說：「科學家研究自然，因他從中獲得樂趣，他喜歡自然，因它是美麗的，美麗來自於其和諧秩序，科學智力可以領會它。」

果然，楊振寧相當程度地整合了中西人文與科學之美，也反映於獲頒諾貝爾物理學獎時的致詞：「我是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產物，既是雙方和諧的產物，又是雙方衝突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