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幾個月沒剪頭髮了，我決定重返那家熟悉的美髮店，給自己一個乾淨的開始。

正要進門，發現忘了戴口罩。又折回車上，一邊戴上一邊忍不住回頭望了那家店一眼。

就是這裡。

幾個月前，就是在這裡，也是那張洗頭椅，被那位邊咳嗽邊吸著鼻涕的小姐洗了頭，當時我心裡咕噥著：「這樣還出來上班？太自私了。」果然回家兩天，我就發燒、咳嗽、鼻水流到睡不著，病了好幾個月。

這回我可謹慎了，口罩口罩，雙層也不嫌多。

推開門，熟悉的熱氣與洗髮水香味迎面而來。店裡的設計師們抬起頭驚呼：「好久不見，妳終於來啦！」

我一邊笑，一邊酸溜溜地說：「唉，上次來這裡洗完頭就感冒了，躺了幾個月，昨天才開始出門走動。」

我的眼角瞄向洗頭區那位洗頭小姐。她戴著口罩，眼睛彎彎地笑著，像沒事人一樣。

沖水時，又是她為我服務。她邊沖邊和我閒聊，問我這陣子好不好，我一邊享受熱水流過的溫柔，一邊忍不住碎念：「唉，我女兒真是過分，感冒期間對我下了『禁足令』，不許出門、不許下床。三餐都是她戴著口罩送進房間來，還不忘量體溫、噴酒精，把我當囚犯對待。」我嘆口氣抱怨：「我常常問自己，是不是小時候我管她太嚴，現在換她來報仇。」

洗髮小姐沒說話，我以為她知道自己那天的咳嗽把感冒傳染給我，害我受苦，現在聽著心裡愧疚。但她安靜了一會，忽然開口：「姐姐，這是多好的命啊。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可以躺在床上，有人送飯來，還不許你出門，這是我夢想中的生活欸。」

我一愣，水聲嘩啦嘩啦地流著，心裡卻像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她繼續說：「其實那天替妳洗頭的時候，我已經發燒兩天了。我知道妳心裡不高興，可那天是星期四，店裡只有我一個人值班，我連開口向老闆請假都不敢。」

我心裡像被什麼緊緊一抓，原來我這幾個月的怨氣，在她那裡，是一場為了生技的強撐。

「就算不舒服，客人走了後，掃地、清洗樣樣不能少。回家還得照顧六歲的兒子，那天他哭鬧著要去公園騎腳踏車，我怎麼勸都沒用。他一直說：『媽媽你不愛我了嗎？你不是答應今天要去的嗎？』」

她語氣淡淡的，但那分疲憊，撞在我心上，有點緊，有點燙。真慶幸臉上覆著熱毛巾，彷彿這樣就能躲過她口氣中的欣羨。

「我的夢想啊，就是不舒服的時候能睡到飽，能在沙發上看電視，有人送飯進來。姐姐，妳女兒這樣照顧妳，這是多好的命啊。」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一顆泡在溫水裡的茶葉，原本滿肚子對小姐的指責，被女兒約束的委屈與怨怪，慢慢舒展開來，帶著淡淡的慚愧，和說不出的釋然。

原來，我口中抱怨的「禁足令」、「被管制」，卻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模樣。

我眼睛溼了一點，慶幸臉上蓋著熱毛巾，誰也看不見我的慚愧。

那天回到家，望著自己熟悉的床、書桌、女兒貼心留下的便條紙，我忽然有點懂了。原來，好命，不是指你過得多自在，而是當你不舒服的時候，有人替你撐起生活的外框。

我抱怨，是因為不曾換個角度去看自己被照顧的樣子。我不是被禁錮，而是被守護。

這幾個月被迫停下來的日子，雖然病懨懨，但現在想想，其實，是被幸福包裹的時光。

是的，我好命。真的很──很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