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以軍

妻的一位表妹，人頗正直，優。

從二十多年前，我每年初二陪妻回娘家，這表妹當時還年輕就在家族中特別優秀，念台大生物科技；人也清秀，幽默。

幾年過去，她結婚生子，先生在某大學教書，家族聚會時非常沉默，但人非常好（他倆有夫妻臉），而且與我在談話間，或問他的專業，覺得他絕頂聰明。他們有個小孩，現在念小四，遺傳了爸媽的基因，也非常聰明，因他的表哥表姊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大人了，所以這種家族聚會，只有他一個小朋友，但他會有一種「不引大人注意的皮」，非常可愛。我偶說一些我遇過的衰事，都是這表妹表妹夫那小孩，笑得最開心。因之我知這一家三人智商都高，能立刻接住我抖的包，知道一個笑話從鋪梗開始，飛行迴旋最後好笑的邏輯在哪。

上星期，妻臉色慘白跟我說，那個表妹，只是去一家綜合診所（其實就在我家附近看去窗明几淨有點像高級飯店）門診，醫生說子宮有一個息肉，建議她動個非常小的手術把它清除。其實可動可不動，當然醫生是傾向這樣小的手術，趁早清掉。這一切就像我們在這現代城市，去看牙、或我定期去另個綜合診所領安眠藥、做糖尿病驗血，或甚至去按摩、剪頭髮、修指甲，去咖啡屋喝杯咖啡……。

她一早帶孩子去他的小學，然後由妹妹陪她去診所，去動這小手術，非常小，好像是等麻醉退了，她還要回她工作的實驗室上班。沒想到，手術動到一半，裡面傳出說病人大出血，那年輕醫生兩手一攤，說這綜合診所沒有能力處理這狀況。立刻叫了救護車，送進台大醫院急救，其實到台大時，脈搏心跳已停，台大還是急救了兩小時，終於宣告人已經走了。

我和兩呆兒都是聽妻從娘家那輾轉傳來的，整個莫名其妙的，這個我們都認識的頗優之人，啊！這樣就不在了。

妻講講當然哭了，但我們更大的是愕然和說不出的恐懼。不只是一個親戚的死去，會造成自己身體最內裡像音叉敲擊的共振，讓死亡非常貼近的鑽進你內在的，像樹林裡風吹過樹葉的嘩嘩嘩。另一是到了我這年紀，幾次的大病，用頗耗盡氣力的種種，將那老舊報廢車慢慢的，讓這從前沒愛惜因之大故障，爆缸的身體，看能不能修復回壞損前五分之一，看能否多活他十年。

結果竟是聽見這樣一個尚年輕，其實健康，根本不用聽那診所年輕醫生的勸說，不用上手術台處理那個什麼小息肉的人走了；她根本的人生劇本是，還要帶孩子長大，自己的實驗研究有更高的突破，或一家去歐洲或日本旅行，諸如此類。我若沒經過這些年諸大病，若是幾年前聽見這樣的事，不會有那種人活著其實就是這一刻小小的呼吸，人命如微脆之燭火，無常的風大一點，一撲就熄了的感觸。

我自己其實非常害怕和所有的機構、系統，所謂卡夫卡城堡打交道，是生理性的，我一走進有大廳的醫院、火車站、稅捐處、機場，甚至大學、大型百貨公司，就說不出的手心發汗，內在極憂鬱。但這樣的渺小且無知的自己，在現今高科技的判定，又經過疫情那幾年，我想這事若是發生在我切身，我應該也是順從聽那醫生的。

我自己在七月時，去診所驗血，（因為六月太放縱太迷戀台灣只那季節有的玉荷包荔枝，瞞著妻兒從冰箱剝開吃那實在此物只應天上仙境有的美味），果然血糖又爆高，當時診所順便要我做了個，什麼……，對不起我是尼安德塔人，記不清了，總之什麼大腸啦各種內臟的癌症檢篩。

結果回診時，醫生面色凝重對我說我一個什麼ca199，指數超高，有胰臟癌的風險，建議我再去大醫院做斷層。後來妻陪我去北醫，一個大醫生看了我的檢驗報告，面色更凝重，說除了那個ca199異常高，另一個與胰臟無關的癌指數也異常高。

總之我去做了斷層掃描，且等了兩星期才知道結果。因我身邊有兩個老友，他們各自的伴侶，前些年都得了危險的胰臟癌，但他們後來都好了，只是腹腔內臟都各自不同的切除了頗大片。聽起來這些老友的伴侶都是勇者，都恢復不錯。我那兩周內心當然很黯淡，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衰事，上天真的就一道一道輪著上啊。當時我還把藏在書房書櫃的，我愛的壽山石一一寫上，這方到時給誰、這方給誰誰，當作紀念。

後來斷層出來，沒事了，我當然超開心。人世你要怎麼說呢？活得愈老愈膽小氣弱，覺得自己太渺小了。

老友的伴侶在面對那凶惡之癌時的堅毅沉靜，完全沒有因莫名之災發脾氣，不只是對醫院護理師、對身邊親人、對過去的那個自己、對蒼天、對可能銷損的未來大志，都如是的平靜。老友形容伴侶：「我覺得他人格真的是高貴！」我聽後給了自己很大的啟示──原想自己若真的得了，也要像個騎馬武士，安之若素走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