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自從台灣公務機關將一百二十五公分高的櫃檯改為七十公分,加上後來一九九九專線推波助瀾,「官僚」一詞漸漸從人們口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便民」詞彙。彼岸呢?沒想到小說竟也能引起黨政改革的話題!陸文夫於一九八三年發表短篇小說〈圍牆〉,當時某省委第一書記向幹部們推薦閱讀,也有機關領導拿來作為整黨整風的材料,一時引發全國性討論。
說起來,〈圍牆〉相當激勵人心。建築設計所圍牆倒了,「大智若愚、持重穩妥」的吳所長立刻發動守舊派和現代派「進行爭議,在爭議中各自拿出自己的設計方案」,由他取其精華,再交給取消主義者去統一,因為取消主義者的一大特點就是取消不了時就「調和折衷,很能服眾」……作家以逗趣的方式襯托出行動派馬而立的成果,儘管他的功勞隨即被眾人瓜分,但是圍牆畢竟砌出來了!
陸文夫對於官僚作風的理解相當深入,〈一路平安〉寫理想主義者的墮落。范萍當年投入革命,徹底否定小資作風,她剪短髮、用草繩束腰、拒絕再當知識分子,也背叛了愛情、嫁給政委,「一是因為他的白馬老是繫在文工隊的大門口;二是她要從思想感情上來個徹底的大轉變」。然而,這些改變卻使她漸漸成為老謀深算的幹部,她知道流言蜚語往往是風暴的前奏,聲明和抗議都沒有用,「唯一的辦法只有行動,只有趕在風暴之前搶場,把打下的糧食裝到倉庫……」
還有一群人,無論是反右或文革前後都平安無事。〈門鈴〉就寫到徐經海如何「內防外守,苦苦修煉,把一個人修煉成一個影子;你說他不存在卻無處而不在,你說他存在卻又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他說的話和沒有說是一樣,他做的事如果不做也沒有多大的關係」。但讀者不要以為這是容易的事情,因為無為而為可比有為而為更吃力,「要謹慎、要忍耐、要隨時隨地用盡心機,不能有絲毫的大意,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棄!」
不過無論再小心,官僚總會踢到鐵板。〈不平者〉寫官僚們遇見小汪就沒輒,那一雙路見不平的拳頭掄起來可叫人消受不了。然而薑是老的辣,小汪到頭來還是為了顧飽肚子觸機落阱,與地方官僚們沆瀣一氣,彼此交好,萬事憑關係,再也看不出誰是官僚、誰是不平者了。
當然,也有做事的官僚!〈臨窗的街〉寫官僚不做事則已,他們一行動,藝術就陣亡。〈享福〉中的馬老太一旦被官僚撩撥起來,不只跟家人對簿公堂,還半強制退休,橫生生少了幾年壽命。
既然官僚主義那麼讓人反感,為什麼還尾大不掉?〈特別法庭〉以冷淡沉寂的告別式宣布超級官僚汪昌平的判決,但,是誰縱容他的行為?汪昌平自己說:「他們今天是一派,明天就分成兩派,後天就分成四派!上面沒有精神,沒有指示和文件,你叫我站在哪一邊!」政治風氣詭譎多變、整風運動不斷,讓人怕做錯事、站錯邊,不敢有主見,因為沒有主見已經要認罪了,有主見還了得!
然而再深究,人之所以從有變無,恐懼到不做人要成為影子,「其目的是為了無中生有」,什麼是「有」呢?無非就是范萍念茲在茲的糧食、小汪的肚腹,以及汪昌平兒女們的生計。
陸文夫作品寫就已四十年,「官僚主義」仍是現今中國大陸官媒常見標題;我們這邊也不必沾沾自喜,若沒有市長的鐵腕和考績壓力,誰不官僚?事實上,如果人真以為今生存活的目的只在於求那一分「有」,那就如作家所說:「一個人還沒有走到底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告別式有沒有悲愴的眼淚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如何面對最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