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舒
突然聽見你提高了的聲音：「妹妹，今天是你生日！唉啊，我怎麼忘了？」我也一驚，看看鞋架牆上的日曆：七月十三日，再看看你盯著日曆的老眼。
「我怎麼忘了？」你的聲音裡滿是歉疚。「從來沒有忘記過的」。
一、
晨起下樓，見你躺在沙發上看我給你的那本東方出版社的《蟋蟀、老鼠與貓》。
見我下來，將老花眼鏡往鼻下一壓：「妹妹，怎麼有人寫出這麼好看的故事？」你一臉的驚嘆表情和慣有的天真，把我逗笑了。
我跟你簡述那作者原來是個記者和其餘背景，一邊想著該去市場買點什麼菜。
從你自浙江老家返台快一個月，其間經歷了六四天安門事件餘波和返鄉的震盪，我擔心你的心情仍劇烈騷動著，這顯然不利於病情。再過幾天要去打化療針，得把你身子養得壯實些。
這陣子能變的菜色差不多都變完了，為讓你多吃些，每天絞盡腦汁地弄三餐、點心。你是個合作的病人，為了讓我高興，為了不至讓藥劑的副作用把吃進去的養分全然吐出，你盡可能地多吃。
想到快沒把戲可變，昨夜看著食譜睡去。
「爸，我去買菜。」你抬起眼，越過眼鏡看著我，睜著老大的眼睛。
這幾年，我觀察了一些老人，他們也有類似的眼神。
如今回頭想起當時你那雙似是狐疑的眼，好像看一個陌生人，也像是沒聽清楚我說了什麼，或者說儘管眼珠跟著我移動，視線卻無法對焦。
因為視力退化，你和那些老人其實看什麼都模糊成一團，所以要很用力、很認真地看，是這樣吧？
「要騎腳踏車去啊？」你坐起身子了，我隨意應了應。
「路上要小心，過紅綠燈時要……」你照例囉唆一陣。我穿著鞋襪，茫然看著地上照進屋內的夏日陽光。突然聽見你提高了的聲音：「妹妹，今天是你生日！唉啊，我怎麼忘了？」我也一驚，看看鞋架牆上的日曆：七月十三日，再看看你盯著日曆的老眼。
「我怎麼忘了？」你的聲音裡滿是歉疚。「從來沒有忘記過的」。
是啊，你從沒忘記過我的生日，我自己也從沒忘記過。
這一年，我們都忘了。
每一年快過生日的前幾天，你就開始問我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或者給我錢自己去買。雖然年年都如此，明知不會有什麼驚喜，但心裡還是期待、雀躍著；期待有一筆小錢，可以跟朋友去熱鬧、玩耍。
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過生日呢？我可能跟朋友出去玩一整天，甚至不會回家跟你吃頓飯、切蛋糕。快樂的是我，你有什麼快樂呢？
現在想想，你的確跟我一樣期待，一樣快樂。
我出世那一刻，你在這世上有了一個女兒。你給她起了名字，餵她喝奶、幫她洗澡，洗澡時呵她的小腳腳，逗得她咯咯笑……母親離開後，這不到四歲的女孩常生病，你揹著她，或把她放在腳踏車前面的小椅子上，心急如焚地去看醫生。
好不容易才拉拔大的孩子！從小寶寶、少女，到美麗的大女孩，你多麼驕傲！這是你此生最大的成就：把兩個孩子帶大。
過生日除了讓女兒開心，也是慶賀你的成就，你當然期待。
二、
我看著那個今天滿二十六歲的女孩，半年來照顧病父，忙著為他辦退休，帶他回故鄉，了卻他最大的心願；忙著陪他進出醫院、照料三餐；忙著到處打聽偏方，希望延續他的生命。一切都因為她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段日子，都因為她懊悔給老爸的一生帶去太多的悲苦。而這個受盡折磨的父親，還因為忘了她的生日而自責。她的心絞痛著。
那個深愛女兒的老父親，每年時序入夏，就暗自期待著慶典：七月份是兩個孩子的生日，月中是女兒的，今年會不會跟我一起吃頓飯？
去年她過二十五歲生日，那真是個美麗的日子！女兒心情好，約了一家三口去唱歌，帶我到了一家鋼琴酒吧呢！女兒長大了，外面交些時髦朋友，都玩些不一樣的。
那酒吧好大，裡頭黑黝黝的，桌上點著蠟燭。三人坐定，點了果汁，彈鋼琴的琴師喊女兒上去唱歌了。她在麥克風裡說：「這首歌我要獻給我爸爸……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盡心窩底，我要輕輕地告訴你……」多美的歌聲啊，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在台上唱歌呢！多美啊，跟她媽媽一模一樣！
今年她忙著照顧我，把她累壞了，我真是老糊塗，竟然忘了她的生日。
我看著二十六歲的女孩和即將離世的老人……這兩個各自歉疚、傷痕累累的靈魂。
三、
在客廳踱步許久，決定去房間衣櫃頂上取下兩口箱子。
那是爸過世之後，我整理他遺物，一件件放進去的。裡頭有日記、雜記、衣物、照片、零碎小物……從老家搬到山居就始終帶在身邊，十多年前打開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我決定要回到他和我的記憶中。
第一口箱子，打開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他生前最後穿著的衣服，當年我依序用簽字筆寫上：「爸爸生前最後穿的內衣、爸爸生前最後用的毛巾、爸爸生前最後用的枕巾……」細細觸摸這些衣物，它們完好如初地疊放著，將它們張開來，回憶著他的身材和味道，再一一疊回去。
第二口箱子是文件、日記、照片和其餘紀錄，那時無能細看。
抽出一落照片，除了我熟知的舊照，赫然發現好大一張媽媽年輕時的沙龍照。梳著時髦髮型，十足電影明星樣子，多青春哪！竟然從沒發現過。
接著，是他葬禮時用的遺照，裱了金框的。
我一頭跌進那些焦苦的歲月！心裡顫抖著，任淚水潰堤。
我熟悉的阿爸！
高挺的鼻梁、深邃的憂傷的眼、凹陷的雙頰，還有抿著嘴仍微露出的一顆門牙……我幾乎感覺到他的呼吸和溫度。捧著照片放在客廳桌上，讓他也看著我。
取出那一堆日記，在燈下細細讀起他最後三年的生命片段。讀他的憂勞愁苦、他小小的歡樂、他跟朋友的往來、他病中的掙扎和恐懼。
閉上眼，又看見那二十六歲的女孩和那煩苦自責的老人。
看見那一年的那一天，他們共有的遺憾。
四、
「爸，那我不去買菜，我帶你去個美麗的地方，一起過我的二十六歲生日！」
我挽起阿爸的手，帶他坐上計程車，車窗外閃著一幕幕我們共同經歷的往事。
到了我燕子湖的山居，我牽著他走上階梯，推開了我的家門。
爸，你記得我國中時就跟你說：我不要念書，要去山上種地。你說：山都是人家的（意思是：地權是人家的），叫我別天真了！讓我失落了好久。你看現在，我有了五畦小菜田和另一邊的香草花圃，我真的住到了山上，實踐了兒時夢想。
引你到客廳，再走到露台，眼前是大片的藍天和遠山，大冠鷲一家四口遨翔其間。
爸，你看下面那戶人家的九重葛和玫瑰，開得多燦爛，跟你種的一樣。晚上我常常坐在這裡看月亮和星星，跟它們說話、跟你說話。這裡是不是跟天堂一樣？
伺候你坐下，我拉起你的手，看著你的老眼，跟你說：
「爸，謝謝你陪我過生日，沒有你，我不會平安長到二十六歲，我身上留有你給我的血肉、給我的愛和力量。你讓我看見溫柔、善良、懦弱和無知……爸，你看我的手再也不細瘦了，我長成了一雙有厚繭的堅毅的手，我有許多好朋友照顧、看護我，你要很放心、很放心。」
「爸，我要告訴你，你得的病是肺癌，我們不敢跟你實說，怕你承受不了，醫生說不治療就只能活三個月。我知道你害怕離別，你一生有過太多撕裂的離別。但也許你的觀世音要讓你下課休息一下，到別處閒晃一下，再回來上下一堂課；就像玫瑰的花開花落，像四季的輪轉交替，一切都會重新來過。你不可能消亡，你在我和哥哥的血脈中流動，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棲息。」
我拉近爸爸的身子，第一次，我雙手環抱起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