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雖然茹素首選，但偶爾還是會被食欲戰勝，有段日子因為常吃某些特定食物，每到用餐時間便會煩惱該吃些什麼新菜餚。我挑食，久了，偶爾滑手機，想探詢城市食物的風貌，或者，偶爾也會想回到過去，去吃些在我味蕾留有美好記憶的葷食，像是小籠包。

早晨五點半天光緩緩轉亮，口袋名單的小籠包是那肉屑飽滿，著料無華，瘦肉滿口、肥腴退隱，連著輕薄富彈力的外皮整口吞吃，齒頰咀嚼之際，麵香與豬肉溫和而至，肉的臊味，藉由薑、鹽淨除，清清爽爽地不知老闆用了什麼法寶，真純天然至極。

在街衢，原本是早餐店，後來小籠包被巧手擀著包著、摺著黏和，就蒸出自己的天地，於是從配角晉升成男一，至於早點的品項：厚片、蛋餅、漢堡就變成跑龍套。

可惜那家得等到六點半，我才可一親小籠包之芳澤。且六點半，車流逐漸匯攏於附近的學校，行人出沒、車輛引擎咆哮，我愛靜，太多的雜音考驗我常常傾斜的定力，想想懶得等了，附近七百公尺還有一家是饕客所推崇，那麼就它了。

老闆在電話一頭的聲音低沉穩重，使我將他想像成散發魅力的韓劇大叔。我先囑咐要六個，等會去拿。他掀起竹籠，氤氳的霧氣奪蓋而出，夾起一個個蒸得玲瓏可喜的小籠包，只見外皮嫩白，嫩白中鑿射出透明妝感。

這時只見一體型修頎的先生從店內走出要結帳，他對老闆說：「我點了十五顆，外加一杯豆漿，這樣總共多少錢？」我見他點得多，揣想小籠包一定好吃，結果回家享用，發現比不上我心目中的首選，它調味多、肉為泥，和我喜歡的嚼勁感背道而馳。

開始後悔，發訊息給朋友說吃到不滿意的小籠包，朋友回浪費了熱量，我想也是，中年體重容易攀升，熱能控管錙銖必較，怎可浪費在不可口的食物上，但已來不及；繼而我又胡思亂想也許不該吃肉的，而苛責自己錯誤的抉擇，可見我為了細微的不如意反覆煩惱，是不是日子在瘋長之中被游絲般的無聊彌漫？

朋友中有一位特愛吃小籠包的，今早這家是他時常提及，而我和他友好，也常買其他店家的小籠包讓他品嘗，他不曾排序心中的一二名，卻曾說：「如果小籠包都一樣，你又何必騎車大老遠去買某家？」然而今天早上的經驗讓我很想告訴他，小籠包仍有高下之分，你常光顧的那間不合我的胃口，你可以重新評估哪間店才是小籠包界的至尊。

雖則下質疑的戰帖，但在這座城市，無論哪間小籠包店仍然比不上他曾經開車帶我去吃的。

那間在夜市裡，在嘈雜鼎沸的鍋碗與人語中，我們曾在夜晚微涼的路邊就著微弱燈燭，用暖食燉生活的凍瘡。那時他點了碗濃稠的魷魚羹，羹湯裡和著軟爛的米飯，我們的蝦餃先上桌，捏得像金元寶般完美無缺，皮衣微透成令人垂涎的水晶光澤，我的嘴裡躍著它歷久不衰的彈性，而在咬開的當下，一隻完好無缺的紅蝦落入眼底，你就知道蝦餃真確地與海洋有所關連，而第二口襲來的豬肉只是配角。

然而那配角，卻在緊接端上來的小籠包中嶄露風華，皮顯得更薄，肉更加飽實，像是一位懷孕即將臨盆的婦女，連帶展現腹內溫醇的美好，少見蔥味加持，挑動味蕾的訣竅在於最原始的質樸，質樸中有繁華落盡，歲月雕磨後依然為初心的平凡。時間封膜它成美食界的古董派。

那時我特別不好，恐怕一點點的聒噪勸解都讓我覺得調味太多，但他沒特別說些什麼，只是沉靜地陪伴我吃著吃著，而後說起自己曾獨遊於此，如今攤販雖有些許更動，唯這間小籠包常在，味道常在。當他侃侃訴說之際，我深知即使眼前這幕將有終章，但情意想必也將常在，當語言退化到結繩記事，終至空無，最好的壁畫也不過就是鐫刻著一頓平民料理。

吃著吃著，在小籠包釋出的氤氳逐漸淡逝之際，我見他咬嚙其嫩皮、吸吮其湯汁、朵動雙頤，虔誠如同祭祀神靈般地品嘗著，使我想到他面對人事物時總也如此、一個慣例地專注凝神。

我們的杯盤不狼藉，而美食盡罄，盡罄的當下，我心裡那些日常偶起的皺褶、毛邊也被撫平地穩當起來。說起來，生活如此過著，即便餐食間地短暫，卻甚為滿足，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