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眼見颱風將攀岸，北城的風勢逐漸大了起來，但相較於冬季時恣意流竄的季風，這點狂妄的喧騰不算什麼。

我的住家面對大片的落地窗，只要仰首便可觀測天際的藍與黑，常常，那僅是一丁點的變化，天空便誇飾地足以令我卻步，讓我寧可窩在家裡以杞人憂天的方式勸服自己莫要出門，然而往往是我多慮了，可這分多慮，會否由於幾年前在風雨中疾行、奔馳，任憑雨吻無情敲奏、烙印身軀以致溼髮狼狽所致？然而大約也自那時起，我不再著裙裝，褲裝跑起時總能大跨步在柏油路上成為風雨傾軋而萬獸狂奔中的一員。

想好久沒有沿溪岸的河堤散步了，便遵從心緒走經市集、穿越縱貫馬路，將所有喧囂拋諸腦後，獨自走往溪岸旁的人行步道。

步道與車道中夾行道樹，因為開通不久，樹木尚未茁壯，它們幼嫩低矮得連我的手指也能搆到，於是稀疏的葉片始終無法抵擋炙烈的陽光，陽光潑灑在運動者的身上，往往也使我未經幾個路口，棉質的衣裳便成汗的網罟。

幸逢風來回穿梭，夏季的悶燒多被稀釋，於是我散步起來亦頗有節奏，也不覺得疲憊，期間我看到樹蔭擺上雙女球鞋，便暗自胡想鬼魅的故事，也有不少短褲短衫者，他們裸露古銅雙臂，穩健地向前奔跑。

每回見到跑者，我都奉以欣羨的目光。

曾經我也熱愛跑步，在夜間的操場跑著，直到憂悶遠離，直到我的心重又煥然。那樣的跑步不帶任何勞苦，反倒愉悅，有時我也渴望超越前方的人，每回成功，心底便泛起電露泡影的成就。當然也有未能超越的，那是一對男女，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地跑著，我暗自取了神鵰俠侶的綽號，他們的速度如衝飛的子彈，我不只追趕不及，還被他們拋甩得老遠；也曾看過一名身著馬拉松參賽衣著的男子，腿脛粗壯，總與耳機隨行，跑在操場最外圈，內圈的我即便想與之同步，卻仍輕易地被甩在末端。

然而能激發我競速的欲望不多，多數的跑者維持自身的呼吸與節奏，因為跑步是孤獨的，是考驗自身在孤獨的沙漠中能否綻放堅毅的花卉。我也保有自己的跑感，那陣子是種非跑不可的欲求，好像每天若將此事抽離，渾身便不對勁地無法入睡。上癮時就連宿居旅館也會到健身房跑個半小時，或花個一百多塊只為了進健身房跑步。我喜歡那時著魔的自己，熱愛時，不求操場的圈數，也不管跑步機上的數字，僅只熱忱帶來的行動壓過懶惰與藉口，日復一日地，一旦夜幕低垂，便衝進校園的操場開跑起來。

往往我喜歡望向漆黑天邊的明月，她時而削瘦如彎刀，時而圓滿的容顏像仁慈的母親，每回我懷藏的心事，對生活與人生不明道理時必會對她傾吐所有，往往說著說著，眼眶便湧起一陣溼潤。憂傷的情感像山岫之晨霧變化莫測，而總在自我提醒後，它便似某種知理的昆蟲末入土壤失去蹤跡，自此，我便再無法捉摸情感的始末，可我特知某些原因，那是關於分離、關於人世抉擇的是非對錯，我總在衡量，衡量使我猶若失群的雁鷺。那時或許只有向同為天地造物的月娘訴說，才有種被宇宙俯視並深受包容的感受。

開跑時是多巴胺湧動的時刻，我深知抖落憂愁後的清朗，像一件披覆於渾身瘡疤無數的女人身上後，重又漿洗如新的白棉上衣，可更多的是當月光瑩瑩遍灑，當我有時望向她如同望進汩汩清泉，彷彿她轉向我的不是銀盤，而是梵谷也喜歡安排的藍時，那便宛若將我心底的沉積岩積累摺疊的那些，全都勾出、拖曳地勾出。

在夜裡，哭泣的時候較不為他人發現，何況是運動場上，每個人都自其軌道，除了一旁籃球場上，那大白的燈照明一切，放大球鞋摩擦場地的聲響，擴音廝殺較量的發語詞與歡呼，經過時，我總要將心情收拾乾淨，以免被發現情緒的所在。

就這樣跑著、跑著，經過休眠的教室，成排成列的建築在夜裡已剩輪廓，門窗黑洞洞地像是骷髏空虛的雙眼，害怕的時候就別看那些，而後跟著前方跑者的步伐，一圈又一圈地緊隨而下。

那時疫情未發作，人們運動的時間會在晚間九點被提醒作罷，我往往趁此之前便從側門離開，因為屆時連籃球場的燈光都會沉靜下來，變成一張徹頭徹尾皆黑的色紙，笑鬧之語打上休止符，唯獨月亮，她還在，只是更偏斜了些，也許嘆息或語言的重量，使她這樣的吧。

走在河堤如此默想，這大白天的盛事竟然也有了這等回憶，但又暗自提醒與其欣羨跑者，不如現在就起跑吧，也許校園會有開放的一天，也許在跑步機上難免承受更多的孤獨，但雙眼盯視劇作，雙耳搜刮同為跑者的步伐，幻想群跑的整齊節奏，度過熬煮燉湯軟糯的時光，過了也就過了，何況滿腦充盈快節奏的音樂，跑得不甚累喘，還加雜胡亂思想日常總總。

然而散步想的還是最多，只是體力不如從前，腦中迸出的總是「加油，快到家了，堅持」，但亦深知不需竭力，因為慢慢走總會抵達，於是我就放空心思囊袋的一切，不久大門在望，又坐進書桌前昂首看天況，發現颱風悄然抵達又悄然離去，不著痕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