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蕪庸
疫情警戒之後,九十幾歲的阿嬤幾乎沒有出門機會,時常陷在沙發裡,看看電視,打打瞌睡。沒有日光的提醒,時鐘僅是指出數字,並沒有指出太陽或月亮。阿嬤白天都打瞌睡,晚上過了凌晨兩三點才睡,午夜十二點叫她去睡,她卻說在等午餐,吃飽再睡。日夜顛倒幾天之後,忽然某天深夜,我聽見客廳走道發出翻箱倒櫃的聲響,原來是阿嬤拉了一張小板凳坐在走道,像開怪手的司機,把儲藏間的衣物和雜物全挖出來。家人們輪流要她去睡覺,她只是低頭不停展開手上的衣物,嘴裡隨便應聲說等一下就去睡。
上午我從房間出來,只看見阿嬤的白頭髮在衣物山頭飄動,行李箱、毛巾、被單、衣服、褲子,在地上堆成小山,將她擋了起來。阿嬤根本一夜沒睡,她一件一件看,從凌晨看到清晨,清晨看到中午。各種雜物擺明了此處施工中不得通行,我完全無法走到客廳,除非爬上雜物坡。我想扶阿嬤去客廳休息,她卻生氣,試了幾次只好放任她繼續這項工程。到了下午我忍不住飢餓,必須去廚房煮點吃的,我和她僵持許久,靈機一動,問她到底在找什麼,我來幫忙找。她說要找兩包小貝比的衣服。在對話之間覺得阿嬤有些糊塗,她一下說有一件洋裝是在我開服飾店的阿舅店裡買的,要三千元,一下又說要找日本買的圍裙給姑姑穿。我故意問她要找的兩包小貝比衣物要給誰,測試她是否還清楚。
「當然是妳姊姊那兩個小貝比啊!」阿嬤有點生氣,罵我明知故問,「妳當作我老人痴呆?」
接著她忽然問:「咦,碧雲是妳姊姊嗎?」
我說不是。她問:「那妳姊姊是誰?」
我說「阿雯」。她歪著頭想了幾秒,突然拍大腿大笑,「唉唷!那個阿雯是我最疼的孫子,我怎麼會忘記啦?」
她笑完以後又問:「碧雲有幾個小孩?」
我說我不認識碧雲,我姊姊是阿雯,有兩個小孩,在旁邊的學校讀幼稚園和小學。
阿嬤又想了想,重複剛剛的拍腿大笑,說她最喜歡那兩個小孩,怎麼會忘記。她接著問,那兩個小孩為什麼要來這邊讀書?他們不是住桃園嗎?來這邊太遠了吧。
我嘆了一口氣,阿嬤似乎講完一句就忘了剛剛想起來的事情。我跟她說姊姊是阿雯,住在五股,她下一秒卻又認為是碧雲。我指著客廳牆上的照片,「這就是阿雯小時候。」
阿嬤又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眼角逼出一滴眼淚,「唉唷!那個阿雯是我最疼的孫子,我怎麼會忘記啦?」她又問:「咦,我見過那兩個小孩嗎?」
我說:「有啦,每個星期一到五他們都會來,妳還嫌他們吵。」
阿嬤這次不再笑了,用手指梳梳頭髮,低頭看著她自己的膝蓋,「敢有影?唉,我怎麼會忘記他們?」
看阿嬤開始懊惱忘記事情,我很不忍心,安慰她幾天沒看到人本來就容易忘記,「沒關係啦,明天就是星期一要上學,妳看到阿雯和兩個小孩就會想起來了。」
趁她還沒把注意力放在衣服山,我從背後將她從板凳上架起來,攙扶她坐回客廳沙發,準備要去煮我的午餐。
她忽然說:「喂,我放在妳那邊的五百萬,妳沒忘記吧?」
哪來的五百萬!我只有幫她保管爸爸給她的生活費五萬元,竟然膨脹成五百萬?聽到阿嬤還想起她的錢既生氣又安心了些,至少金錢比金孫有記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