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悠／嘉義縣國立中正大學政治學系四年級

「喂，是王老師嗎？」電話那頭是一名聲音低沉的女性。

「我是。」被鈴聲吵醒的冠宇接起電話後簡短的回應，他揉一揉剛睡醒的眼睛，牆上的時鐘顯示已經早上十點半了。自從工作減少後他經常睡到自然醒，今天是最早起的一次。

「我是國小體育組的主任，因為現在疫情的關係，學校決定棒球隊這個禮拜練完後就先暫停訓練，等到恢復正常的練球時間會再通知您。」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您。」冠宇掛掉電話，頹然的鑽回棉被裡，五坪大的雅房又陷入寧靜，所有工作都無預警停工了。

冠宇熱愛棒球，他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所國小擔任棒球隊的教練，他非常有熱忱又有耐心，額外花時間教導學生是家常便飯。他最大的願望是每個人都能享受打棒球的快樂，只要孩子們因為棒球而露出笑容，冠宇也會由衷地感到幸福，學生們都非常喜歡冠宇教練。

可是這支球隊的戰績一直不理想。

學校不會花錢培養成績不好的隊伍，冠宇的薪資是普通棒球教練的一半不到，他得額外兼差才能過活。他在燒烤店擔任服務生，在油膩的環境幫客人更換焦黑的烤網及收拾杯盤狼藉的桌面，然後在星期六天未亮的早晨，開一個小時的車到那所國小。如今，燒烤店受疫情影響而倒閉，教練的工作也停擺，厚厚一疊帳單塞在信箱裡，像寒冬的積雪把冠宇壓得喘不過氣，也逐漸冰封他對生活的熱情，存款裡的積蓄顯然不樂觀，但他不想落到伸手跟父母拿錢的處境。

冠宇整夜睡不好。次日清晨，他開著他的二手車前往國小，他曾載過父親一次，那時父親坐在副駕，反對冠宇當棒球教練的怒吼聲彷彿餘音猶存。到了棒球場，冠宇以宏亮的聲音集合所有人後，宣布今天的訓練項目。

「先打網二十顆，再接滾地球二十顆，最後練自己的守備位置，今天就是要練起來放，誰知道疫情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大家齊聲回答一聲「好！」以後，便迅速移動到球網準備打擊，這時冠宇注意到平常總愛衝第一的阿偉，竟然走在人群的最後方。

今天感覺會下雨，烏雲布滿天空，風也愈來愈強勁。雖然不得已，但冠宇打算提早結束練習，他打了最後一球給位於右外野的阿偉。球迅速飛向天際，成了模糊的小圓點，但阿偉還是能準確判斷出球會在哪裡落下，他擁有絕佳的視力與空間感，冠宇常開玩笑說阿偉上輩子肯定是一隻敏銳的老鷹。阿偉快速地往前跑，腳步有些踉蹌，那是除了冠宇以外，沒人注意到的微小變化，但阿偉很快穩住身體，接著左腳往內側彎成盤腿的姿勢，右腳筆直的伸向前方，整個人在草地上流暢的滑行，好像一片順流飄洋的柳葉，最後他把左手抬高，球俐落地掉進棒球手套裡，場上爆出一陣歡呼聲。而冠宇的沉默儼然形成一股格格不入的氛圍，他看著阿偉踉蹌地走回休息室，他發現他的祕密，阿偉左腳的釘鞋已經「開口笑」了，不過那是一個勉強擠出來的苦笑，和他一樣藏有心事。

天空愈來愈黑，雨水的氣味也更加濃烈，孩子們在休息室裡收拾東西，阿偉坐在最角落，把脫下來的釘鞋和棒球手套放在旁邊空著的座位上。

冠宇走到阿偉面前，瞄了一眼旁邊「開口笑」的釘鞋，並壓低音量說：「鞋子換一雙吧。鞋底都快掉下來了，你可能會受傷。」

「家裡最近生意不好，媽媽要我省著點。」阿偉抬起頭，看著冠宇囁嚅道。

冠宇知道阿偉的媽媽獨自苦撐著一間生意不好的花店，他曾在那裡買過紅玫瑰給一個也在燒烤店工作的女孩，當時阿偉興奮地幫他用最美的緞帶在花束繫上蝴蝶結。突然，冠宇很想哭，他認為是那隻「開口笑」的釘鞋引起的，明明是一抹微笑，為何能把他吸進悲傷的深淵呢？

冠宇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的帳單、父親無奈的嘆息，也想起阿偉走路不穩的樣子，自然也想到他們兩個現在同樣無助。他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把手伸進口袋中，掏出他所剩不多的生活費，塞進阿偉小小的手掌，然後快步地離開，也不管阿偉在背後如何喊叫，冠宇坐上駕駛座駛離棒球場，天空終於落下第一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