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我在電話中跟媳婦聊家常，說疫情蔓延期間，小朋友不去學校，每星期會住在阿嬤家五天，孫女的花樣多，我精力有限，應該會招架不住她們變出的各種把戲。講到這裡，我靈光一現，開玩笑說：「她們既然活動力強，清潔阿姨不來的這段期間，小朋友正好來頂她的缺，派上用場幫忙我和阿公打掃。」



疫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襲。五月十六日，兒子全家回來，說要提前部署，兩位孫女自次日起不去上學了。這倒提醒了我。夜已深，我寫了封簡訊通知清潔的阿姨：

「近日疫情嚴重，明日起兩周四次的清掃，我們都自理，你就不用來了。為了彌補你的損失，這四次，我會每次都折半價六百元，兩個星期後，疫情若趨緩，你再來時，我會一併給付。剛剛想起，今天太晚了，不好意思打電話打攪你，所以，寫私訊。請見諒。」雖然是為了提前部署，以減少移動，「但清潔阿姨不知道能諒解嗎？」我還是不免這樣想。

次日，分別上小三和小一的孫女自行請假，沒去上課，人事行政局竟然也隨後公告小學生不用去上學。但兩個星期過去，疫情不減反增，政府宣布三級警戒再度延期，但清潔阿姨還是冒著雨過來。外子下樓去和她說：「疫情眼看一時還無法終結，我看清潔的事，暫時就先停止，將來若有需要，我們再電話找你。」外子除了先前說好的四次沒來，折半給付的二千四百元之外，還另外給她一個紅包，補助她因為未來幾個月可能無法工作的部分損失。

為了此事，我們夫妻商量了又商量，如何讓她的損失降到最低。但無論如何，這樣的災難，怎麼做都無法做到最初的圓滿。我躲在樓上，覺得愧對伊人，不敢下去見她。想到她也許已經上了會，會錢會不會因此繳不出？也許她就靠這份打工的活兒養著家裡的弟弟，曾聽她抱怨家裡剩了個宅在家的弟弟，從年輕時就不肯好好幹活，連自己的屋子也搞得一團亂，髒兮兮的，講也不聽，很傷腦筋。有一次還跟我打聽，這樣的狀況怎麼辦？社會局會有什麼方案可以幫忙她弟弟嗎？

她自己雖然看起來還健康，但未婚的她，已經年高卻還彎身做著粗活兒，有時不免露出吃力的蹣跚。多年前，她來應徵工作，用口罩遮臉。外子冒昧問她年紀，她回：「可否容許我保留這個問題。」我打岔解圍，半開玩笑跟外子說：「你真是無聊！不知道女人的年齡是祕密嗎？」事後，我怪責外子，外子說：「我們請人來清掃，當然應該知道她是否能勝任，她不該拒答年齡的。」

他這一說，倒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們第一回雇用清潔阿姨時，那位阿姨工作了不到半個鐘頭，臉色變得蒼白，扶著桌沿吃力地坐到椅子上喘息。一問，原來上星期才開過刀。結果換成我拖地，她擦桌；我奉茶，她舉杯。年富力強也許真是這行業的必備條件。

後來，我在四樓陽台上跟清潔阿姨默默告別。遠遠的，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遞過鑰匙，拿過工資與紅包，穿著雨衣，轉身騎車離開，背影看起來好滄桑。

「啊！這世界總無法盡如人意。」我不禁喟嘆著。

次日，我在電話中跟媳婦聊家常，說疫情蔓延期間，小朋友不去學校，每星期會住在阿嬤家五天，孫女的花樣多，我精力有限，應該會招架不住她們變出的各種把戲。講到這裡，我靈光一現，開玩笑說：「她們既然活動力強，清潔阿姨不來的這段期間，小朋友正好來頂她的缺，派上用場幫忙我和阿公打掃。」在擴音電話那頭聽到孫女們居然當真且歡呼不已。

兩位孫女從小喜歡幫忙做家事，從曉事以來，口頭禪就是「我來！我來！」黃昏時分，我起身走向廚房，她們一定尾隨問：「今天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我可以幫忙摘菜嗎？還是洗菜？」姊姊六歲的某一天，兩個小人兒早起在洗手間刷牙、洗臉，朦朧間我聽見姊姊壓低了聲音跟妹妹說：「講話小聲點，不要吵醒阿嬤，我來煎蛋餅給你當早餐。」從那開始，準備早餐幾乎變成她的家常。妹妹喜歡模仿姊姊，也跟著學。阿嬤做飯時，她拉把椅子到水槽前，幫阿嬤洗菜、摘菜；兩人輪流跟姑姑拎垃圾一起到樓下追垃圾車。

跟媳婦煲完電話後，她們幾次回來，孫女都問我何時開工。我延挨著，只微笑著說：「再說吧，也許再過幾天。」一晚，我陪她們玩過X box360運動遊戲機後，正氣喘吁吁，諾諾還問到底何時開始清潔，為什麼老是不開始。我就不相信她們的體力用不完，於是，不客氣地將吸塵器、拖把、抹布統統取出，請各取所需，輪流使用，一時之間，二孫一嬤，三人總動員。

一開工，才知我不但低估了她們，也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原來力氣是愈用愈源源不絕的。諾諾比姊姊海蒂還猛，也更具持續力。她很快拿著拖把認真拖地，我們的吸塵器中道崩俎，只好拿著室內掃把先聚集脫髮、細屑……再讓諾諾用溼拖把先拖一次，海蒂再用乾拖把再拖一次，我再補拖一次。居然乾乾淨淨了，我披頭散髮，二姝依舊生龍活虎。

姑姑次日要早起上班，先睡了；涼涼坐一邊修理吸塵器連結管破洞的阿公，居然說：「這樣還滿好的，有孫女幫忙，以後乾脆就讓阿姨不用來了，孫女每次來，我們就一起整理，順便健身。」二孫女居然欣然同意。我說：「徵用不合法童工是會被社會局關切的，搞不好還會被關起來。」小朋友問：「為什麼？」我說：「法律規定，不能雇用年紀太小的小孩，否則就犯法。如果你們有跟阿姨一樣拿薪水，就不行；但如果只拿一點點零用錢，應該沒關係。」

兩人聽說後，對零用錢發放與否一點不介意，頻說一毛錢都不用。這一點，滿出乎我意料之外，孫女的爸爸比她們現在還要小的時候，就一心致力賺錢，希望將來做個總經理；幸好孫女沒有遺傳到她爹對金錢超前部署的毛病，而顯示出對家事參與的高度熱情，差堪告慰；而我是不是得承認在這一點上，兒子對他女兒的教育明顯優於我對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