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改善貧窮問題是近年國際上的重大工程，但什麼是貧窮？經濟學家、世界銀行都有一套客觀的標準，每天可支配多少金錢、可獲取多少卡路里的熱量，或是在一個大型的所得統計中，距離「中位數」多少個百分點……然除非真正體驗過困乏，不然很難明白貧窮的感受。

我的孩提時代距今大約四十年，周圍瀰漫貧窮的氛圍，我出生的一九七○年代，國民生產毛額不過四百美元，上小學的一九八○年代，也不過二千四百美元。父親幫人做工，家中衣食無虞，但必須相當節儉，我們幾乎沒有上過餐館，也鮮少旅行，一年連電影都沒看上兩場。我們的娛樂除了電視三台，就是在附近散步，最多逛逛夜市，但很少買東西，吃一碗四果冰就是至高無上的享受了。

中學時，我讀到黃春明的小說〈蘋果的滋味〉，感慨萬千，裡面所描述的經濟困境是我十分熟悉的。我在多年後的文學課上才知道，原來有「寫實」這麼一回事，作家把一般人感受得到卻說不出來的悲哀用文字呈現出來，讓卑微的小人物獲得同情與伸張，讓有權力的人感受到慚愧和不安，我愛上了文學，我覺得裡面充滿力量以及正義。

黃春明的故事一開始，是一輛破舊的腳踏車被撞倒在地：「腳踏車後架，還牢牢綁著一把十字鎬……」是啊，我的父親，有工作的時候，無論多遠，就是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上面綁著油漆桶、木梯和刷子等各種工具，顫顫巍巍，有一次，還被警察攔下，說老先生你這樣太危險了。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家，家門竟是鎖著，大人都不在，我心中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不祥的惶恐瀰漫在幼小的心中，在門口等了許久，才看到父親手上裹著厚重的白紗布緩緩回來，衣襟上都是血漬，母親跟在後面提著許多雜物，原來父親幫人修房子，在屋頂上滑倒，手掌被一根巨大的鐵釘深深劃開，在醫院縫了數十針。我感受那樣的痛，也擔心家裡的經濟，黃春明在小說裡寫的每一個字都深深撞擊著我的心靈，貧窮之苦除了物質匱乏，更在於精神上那種時時浮現的壓迫與不安。

印度經濟學家阿瑪蒂雅‧森恩兒時生長於印度教和伊斯蘭教衝突激烈的時代，他見證了為了多賺幾塊錢而冒險進入印度教地區工作的穆斯林慘遭殺害，他後來思考經濟問題不再拘泥物質或金錢擁有的多寡，安全的居所、良好的工作環境、實踐夢想的機會、可以選擇自己婚嫁對象的權利，可能都是窮人無法擁有的。因此貧富的差距，可能更在生命的自由、尊嚴和發展上。

不知不覺，我們時代富裕了，「台灣經濟奇蹟」雖已是一個遙遠的名詞，但相較於兒時，周圍的人，吃穿用度，教育娛樂，品質都遠勝過往。但競爭的壓力、比較的心態或各種欺詐鬥爭及莫名的虛空感，卻似乎也勝過往昔。有時我想起那清貧的歲月，日子雖苦，但是也讓我充滿啟發。

家裡很多東西都是二手的，樓上鄰居抬著一張將要丟棄的桌子，父親攔下他們，將破桌迎進家門，我們一起打些釘子，刷遍亮光漆，明天就有一張能寫功課的書桌了，只是有點搖搖晃晃，縫隙還需塞一些小木片。多年後在出版商亮晶晶的辦公室裡討論中學國文課本的選文，我覺得鍾理和那篇〈我的書齋〉很有趣，他拿著一塊木板坐在樹蔭下寫作不輟，讓我回憶起童年的桌子和字典書本。又或有一天父親拾回來三本破舊的圍棋雜誌，裡面有林海峰對藤澤秀行的棋譜和解說，我看了不下幾百回，記熟了每一圖譜變化，居然也無師自通學會圍棋，後來與別人比賽，不知怎麼下時就想想那棋譜。某天我讀到奧國小說家褚威格的作品，說一位貴族青年遭納粹黨軍軟禁，因緣巧合偷了一本西洋棋的名局解說，坐監的漫漫歲月，他背熟其中的每一局每一手，出獄後竟能打敗世界冠軍。我驚覺原來人在一無所有、百無聊賴中，其實一樣可以學習很多東西，成長自己的生命。

近年常聽人說：「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沒錯，想像立基於經驗，十幾年前，八大工業國領袖在日本開會，討論世界饑荒問題，媒體批露了這些富裕國家領袖享用的餐點，是「鮪魚肚腩配鱷梨醬汁及日式紫蘇醬」、「番茄紫蘇煮蚌肉」、「毛蟹濃湯」、「牛肝菌黑松露烤羊肉」等十幾道精緻佳餚，我可能永遠沒機會品嘗這些美食，無法想像烤羊或蚌肉的豐腴鮮甜，以及每一杯酒的醇厚雋永，也無法想像那輝煌的夜和永遠不能滿足的心。

然人生於世，不是隨時都在經驗著一切嗎？

我記得兒時散步，高樓未起的水田是如何翠綠，到了夏天便慢慢轉為風裡柔和的嫩黃；或山路蜿蜒，一路上蟬鳴嘹亮和竹林咿呀唱和的幽爽；傍晚的新月，在紅藍交揉的晚空清淡地為人間添增一縷安詳，這些遠韻總呼喚著我的靈魂。而和媽媽一起試著用大同電鍋克難地蒸出一個小蛋糕；幫爸爸一起揉麵，做出黃澄澄的南瓜饅頭，那柔韌的觸感、氤氳的香氣，是我簡樸的生命之詩。搭公車掉了車票，同學慷慨幫我多剪一格；打棒球時，朋友總是借我他的手套；嚴肅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一首頑皮的歌，唱到一半忽與旁邊的同學眼神交會，偷偷一笑……這一切細微的觸動，讓我對世界和人情之美有了無盡的體驗。

貧窮能限制想像嗎？真正的脫貧，除經濟數字，或是在每個瞬間深深感受、發揮想像，進而明白生命義理的豐饒圓滿。佛陀在舍衛國乞食，用完了討來的飯食，收衣、洗足敷座而說法，人間處處，皆屬無盡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