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天若陰雨該如何？

而今確定，生命不過是平安的追求及體會過程……

清晨不知是痛醒還是醒來才感覺到痛。長夜忘記翻身，生根的疼愈植愈深，抽拔起來覺得愈痛苦。渾身似生芒刺，刺向外長痛卻往裡頭鑽，須得層層破解才能脫身。於床上試著移動，右膝至大腿連至肋骨，睡時身體淪為戰場，醒來須檢視最新狀況──腳底觸地、試著屈膝，感覺腳步跨出情形，一天總如此開場。

今天的疼和昨天不同，日子向前，如持鏟掘土，不確定將挖著什麼！刷牙方便嗎、手可捧得起水、蹲坐馬桶能否順利站起來？一早面對的難關就是這些。階梯你好，腫脹的腳於其間慎重巡禮，在艱難中力求進展，踩一步停一會，生活逐漸轉成慢板。

花開了嗎、陽光溼度是否剛好、缸裡的魚可還優游？

人總是貪心，能呼吸挺站便求飛奔，匆匆忽略許多細節，上天於是安排了困阻，讓人重新調整步伐，珍惜每一步履。於痛苦中彎轉、在夾縫中生活，漫不經心換成戒慎恐懼，之前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今須小心翼翼。舉手投足切分成慢動作，疼痛角度萬萬使不得。過度緊張造成困擾，認為受罰不如想成修鍊好過些！

陽光穿透，青葉挺出，塵埃起落融合明與暗。生命遠望如林，深入體會方可察見生機。見荊棘橫生、萬物消長，更能感悟生命的可貴。不論如何，生命有人迎送與陪伴便是福氣。

或許病之苦並不在疾病本身，而在其所包含的不確定性──自覺行至斜坡，以為從此只能下墜不能有起色，想著親人與自己即將面對的處境，不由悲傷了起來。原本腳踏實地突然如履薄冰或行高空，心情隨時提吊著，怕一不小心便將陷落，無法回到從前。往昔漠視身體變化渾噩度日，病症發作便生疑猜。心跳加快、呼吸轉急，雨霧盡成雲霾，蔓生枝葉遮擋視線。心思陷入兩難，求樂觀又怕掉以輕心。心情有時失望有時感動，盼不影響家人卻疑惑他們為何如此平靜，怨懟、不忍，烏雲遮蔽雨簌簌下了起來，陽光露出便又開朗，患得患失起起伏伏，諸多想法千迴百轉反反覆覆……

堅強是指能承受的愈來愈多，不抱持無謂期待。炎陽、急雨頻仍，或許每個人都需要一把轉念的傘，藉助旁人的智慧與溫暖幫自己減緩苦難。耳邊不斷重複普魯斯特說的：「快樂對身體是好事，但只有在悲傷時，我們才能鍛鍊心靈。」老病課題非關學問，鄉佬於粗礪生活中自然生成韌性，文人心志屢遭折磨，常於千迴百繞後才歸平靜。不同的心性與際遇形成不同的人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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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數曾經歷過的傷痛，刀火燒燙跌打碰撞，以及身心難以細數的狀況……兒時扮家家酒總愛拿糖果當藥模仿大人吞服，視病痛與藥劑為成熟象徵。大人受長期服藥之苦，便將藥物比做糖果，幽默以對減少鬱悶。生命原是以甜作苦，將苦當甜的轉換過程。吃藥復健，科學對待或參以民俗，身心皆須療癒，負面想法徒然削減抵抗力，除了懷抱希望，似無其他更好辦法。

庭前花苞陸續綻開，花瓣紋彩逐次顯露，盛放然後凋零，圓滿無聲未有遺憾。書架旁那盆長春藤本來綠意婆娑，之後爪葉枯黃，落髮般教人怵目驚心。啊！澆水過多抑或太少、該不該拿到陽台曝晒，真教人不知如何是好！躺臥沙灘的貝殼能聆聽多少濤聲，何時被風沙覆蓋，便等不著群鷗及彩雲回返！種籽破土抽長、開花結果落地再生，是為正常的生命循環。暮春時木棉抖盡黃葉，深褐花苞轟一聲炸開，驚豔目光紛紛抬起頭，三兩天或一陣雨來，花兒落地，誰知它們是否跌疼！

杜鵑花開如笛音遠傳，紅粉潮褐，霧露成淚，繁鬧然後沉寂；野薑花枯萎，似燃過的火柴也像被剝開的煙草；雨水一多，黃花風鈴木花開便少，爆發能量轉成低調平靜……生滅景觀似重而輕，隨處都是啟示。

衰老會疼嗎？

膝蓋筋骨痠疼，發炎肌腱腫脹。罹病樹木等候聰慧啄木鳥，期待病源自體內被抽出。

生活因病變奏，黑無常與白無常頻頻對峙，有時激烈爭執有時相安無事。面對苦難有人更愈奮發，有人從此消極，當事人是演員也是導演！

學習曠達、超脫，於坎坷路上走出不卑不亢姿態。與病共存，欣賞自己老去，將目光看往亮處。待光影轉入森林，四圍一片晦暗，或將體悟──荒涼也是一種景致。

持有一把轉念的傘，便可於人生路上悠哉慢行，不怕任何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