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袁枚《隨園食單．戒單》中「戒苟且」云︰「凡事不宜苟且，而於飲食尤甚。」我想略修如下︰「凡事不宜苟且，而於飲食夥伴尤甚。」同桌食客影響胃口與食物美味程度，減損大口朵頤的樂趣；若且食客相偕相合，彼此能夠暫擱形象，互慰互勉。《舊唐書卷九八．盧懷慎傳》：「懷慎與紫微令姚崇對掌樞密，懷慎自以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讓之，時人謂之伴食宰相。」其實盧懷慎沒有這麼糟糕，也突顯成為稱職的伴食公務員的腳色很重要，總有趨炎附勢者願意承擔。

最討厭成為伴食宰相，雖然自己並非無所作為；然而如伴食宰相的伴吃，伴笑，伴無言，伴點頭，伴狗腿，實厭世厭己，味同嚼蠟。

飲食是穿越世界、時間、人情最好的方式。與愛人吃，擇精探細的吃，帶著感情的吃，矯揉造作的吃；與家人吃，可以團團聚聚的吃，風風火火的吃，是日常精神的補給；公務上的吃，是帶目的的吃，是應酬的吃，是無奈的吃；老與病的吃，是維生的吃，無色無味的樸淡方是真味，需要人生體悟。

人生得真心吃友，不帶利益，跨界交誼，實屬樂事，任情饕餮。我有一團真心有味的「好吃團」，成員四人，偶爾帶上我的一對小兒。我們一行經常匯聚在新店烏來的山莊，輕酌小食，有味清歡，苦瓜雞湯醍醐喉潤，茶油麵線雅勝膾炙，菜脯煎蛋油香新脆……未必是金炊玉饌，卻也能百味消融，飢腸圇吞，盤飧畢淨。

我們成員有宗教文化家，專擅華人世界的道佛文化；有高端科技營運長，堅信人性超越科技；有流行文化媒體的新銳解讀者，穿織女性愛情罅隙，以及我這樣在大學任職無風無雨無晴的平淡學者。然而，我們都愛生好生利生，雖慕名利，有為而取，痛恨各種利益交換。

因為疫情未歇，病媒仍囂，我們隱聚山中小館，圍爐聚炊歡呼處，碧水谷澗，喝著不知名的淡茶如雪沫乳花，如民諺集《增廣賢文》所言︰「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總該喝些；我們也經常相約除夕晚會，夜闌剪春影，燈下醉釜中，在超商買個簡單糕點，如胡麻餅樣學京都（白居易〈寄胡餅與楊萬州〉），人間無此珍鮮，就著簡單餐桌，大啖豪談，天上酥陀恐爾甜（楊萬里〈病中屏肉味，獨茹菜羹飯甚美〉），粗食陋飲亦如珍饈爽味。

近期我們登臨新店山中佛寺，相識的師父引領法緣，啜飲咖啡，謙卑禮佛，自悟悟人。師父說︰自性妄念，心生幻相，俗身染塵。師父依然端坐，又說了一番話涵攝我心︰自我清澄，萬物明淨；自我謹簡，萬法單純。我對望坐佛，不敢亂言；卻也了悟，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眾生皆佛，我們也是穿越五百年塵緣，換得今生的擦肩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