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朋友問我，帶這麼年輕的孩子談「高齡化」議題，不嫌太早了嗎？

前幾年，為了準備「高齡化」議題，我翻閱了不少資料、書籍，其中一本就是日本學者藤田孝典的《下流老人》。看到書名，內心泛起一陣波瀾：一個在人生道路上逐漸走下坡的人，是什麼原因竟也淪為社會裡的下流階層？

或許是因為從小與爺爺特別親的緣故，我對年長者別有一分關注。偶爾路邊蹣跚地走過推著回收車的老先生、老太太，小小的回收車上堆疊著一落落看上去隨時就要鬆垮四散的厚紙板，偌大的車身搖搖晃晃地朝我駛來，隔了好幾秒，他們那瘦小羸弱的身影才在擦肩而過時步入我的視野。

我常想，這把年紀不該是在家享享清福嗎？他們的家人子女怎麼能讓老人家過這種生活？年輕時的自己看到這些景象，除了不捨，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憤怒。然而，閱歷稍長後，才知道那些曾讓自己眼眶泛淚、忿忿難平的畫面，竟然如流水般，看也看不盡。如今，銳氣被時間磨去稜角，心中的酸澀也沒那麼澎湃洶湧了。但每一次撞見，卻少不了說不清楚的歉然。

幾周前，新聞報導了一則日本老先生勒斃妻子的悲劇。兩人是一段黃昏戀，妻子整整大先生二十多歲。儘管兩人的年齡差距不小，但婚後的生活卻快樂甜蜜。當眾人都覺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故事可以繼續開展下去時，他的妻子卻患上了失智和帕金森氏症。老先生沒有離棄記憶模糊、神智不清的愛人，也沒有託付安養院等長照機構，而是選擇從職場退休，專心照顧生病的妻子。鄰居經常可以看到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妻子，兩個人悠閒地在午後的公園裡散步著。

這樣的景象，看在一個外人眼裡，自然是珍貴且難得的。但是，這分旁人眼裡的悠閒，一日又一日的累積，十多年後變質為沉甸甸的重擔，徹底壓垮老先生。報導稱，他向警方自首被捕後說：「真的照顧得很累了。」

讀到這，我停頓了一會，給溢滿很情緒一段時間。雖然我沒有長期照顧老人的經驗，但一句「真的照顧得很累」所透露出的深長無奈，令人不禁鼻酸。老人的悲歌，什麼時候才有曲終的一天？

我想起《論語．公冶長》裡記錄一段孔子與門生分享平生所願的故事。子路為人重義，願意分享自己的所有給朋友，哪怕有所損毀，他也不在意。顏淵則維持一貫律己甚嚴的高標準，期許自己默默行善、潤物無聲。子路和顏淵兩人的理想其實都不簡單，別說那個時代了，以現代人的標準來看，重情義、守本心仍是稀缺素質。可即便這麼難能可貴的理想擺在眼前，我仍然覺得孔子簡單的十二個字，更觸動心靈「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是啊，安老懷少不正是我們多數人所期盼的社會樣貌嗎？也許我們做不到百分百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哪怕社會、經濟、文化或家庭的背後有更為深層複雜的結構性問題，但這些理想、盼望卻從來沒有在心裡消退過。

畢竟，我們都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