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樹影下燈光微暗，紅男綠女隨著音樂，搖曳起軟軟的倫巴節奏，空氣裡飄著夏天最後的殘香，晚風把歌聲吹到我們的耳邊：「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悽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

曾經多少次想像，假如〈夜來香〉是一首一九四○年代問世的電影插曲，它會是怎樣一幅永恆的畫面？

當然，這只是白日夢，它的原唱者李香蘭於二○二○年適逢百年誕辰紀念，聊著，想著，她動人歌聲帶給我們的自在想像，又再度輕盈飄揚了起來。

影歌雙棲的李香蘭發跡於滿洲，走紅之後，在上海，在日本，甚至在台灣，都擁有廣大的歌迷。若要說電影作品，她由滿映公司來到上海拍攝的《萬世流芳》，無疑是她成名初期非常重要的一次演出。

這個時候的李香蘭雖然知名度極高，但論起「歌藝」，她在歌壇的排名卻也還在金嗓子周璇、銀嗓子姚莉，以及白虹等等之後。談到演技，當時國語還有些生硬的她也不足以與袁美雲、顧蘭君、陳燕燕等相提並論。

真正讓她突出於歷史飛灰的，除了我們事後諸葛、一廂情願地附會與解讀，把她身為日本人的事實一再放大，更重要的就是她的獨特性，以及她和〈夜來香〉這首歌曲牢牢繫在一起藝術命運。

十多年前，李香蘭當時還在世，筆者偶得機會在報端寫到這位花腔、藝術歌后，沒有多談她私人感情、也不想炒作她的國族情仇，最讓人深感回味無窮的，其實是她在戰爭結束之前，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上海占領區內所開的那次演唱會。

據李香蘭自己回憶，在當年那個特別的時間點上，消息靈通的特殊人士小圈子裡，日方傳來極度浮誇的捷報與美方傳來的其他消息，已經激起一層層的矛盾。藝文娛樂界努力希望能於此間扮演更重要的平衡角色，但電影攝製已經停擺，在此刻，音樂竟然以十分積極的方式，在撫慰慌亂迷惘的人心。

李香蘭在上海大光明戲院的個人演唱會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籌備而成的。她與交響樂團合作，連開六場個唱，由陳歌辛和服部良一聯合出任指揮，演唱會安排的曲目包括〈小溪〉、〈湖上〉等「水上」系列，以及〈不變的心〉、〈恨不相逢未嫁時〉等「中國名曲」系列，第三個部分則是別出心裁的「夜來香幻想曲」。

這裡所謂的「幻想曲」事實上就是「狂想曲」rhapsody。李香蘭與服部良一將黎錦光作詞作曲的那首〈夜來香〉，與一九三五年嚴工上作曲，胡蝶演唱的電影主題曲〈夜來香〉兩相結合，以交響狂想和二胡伴奏小調，兩相對話，結構成歌。筆者在十幾年前是這樣寫的：「這是戰爭結束之前，聚集滬上的藝術家們最後一次大規模運用創意、費盡心血，以音樂、歌聲與想像力，為人類的至善與至美所獻上的至真禮讚。」

上回偶然想起了周璇，這回偶然想起的是「花一般的夢」，是「吻著夜來香」的百年香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