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老子．八十章》
美國這樣的小鎮應該到處都是，平凡、樸素、寧靜，好像自始就那樣地存在，而未來也會用這樣的面貌與規律一直存在下去。無垠的藍天，疏淡的人影，小鎮邊緣的交流道似乎交通繁忙，但那些來去呼嘯都與我無關，我是不上班的外國人，起居其間，非常寂寞，和台北不同，在美國這樣的小鎮，那寂寞似乎無可置辯，也幾乎沒有改變的空間。
雖是七月，清晨起來還是寒涼，但很快便轉為燠熱，開著租來的汽車送小孩去鄰近大學的夏令營，雖說「很近」，但在鄉間道路上全速前進也要四十分鐘，脫離住宅區後兩邊便是茫茫牧場，草色淡黃，不見人煙，偶有幾匹牧馬閒步，下次再逢人跡，已轉彎駛入S大學。這是一方新穎空闊的世界，暑假中那些草坪與建築顯得冷清，夏令營的學生和家長並不喧譁，Good morning 是國中學會的第一個字，初次派上用場，非常好，有人對我微笑並報以同樣的一句話，心中忽然響起當年聽KK音標錄音帶時，每一單元前面的配樂，大腦的幽默真是無聊。不少孩子斗篷尖帽，喔，夏令營的主題課程是「哈利波特」，這是要學習什麼呢？
沿路返回小鎮，那些馬匹已經不見蹤影，街道兩邊依然很寂靜，對面一戶人家在門前掛出國旗，但星條不是熟悉的紅色，而是奇異的藍色，這裡誰也不過問別人的事，疑惑只能是疑惑。依然上網關心台灣的大小事，但距離遙遠，好像事不關己，慢慢室內已經炎熱起來，據說附近有一個市集，走路可達，便決定沿路西行，一路許多院落，家家戶戶，草坪整齊，門深窗靜，矮籬都像是新漆過，籬邊叢叢樹粗花壯，審美觀與東方顯然有異。幾十分鐘後，穿過空無一人的棒球場，繞過一大潭死水和大片綠草地，果然人群聚集，兩邊數來也有十幾個攤位，入口還有音樂表演，四位老人的小樂團，造詣如何無法評價，鎮民似乎不太注意這種表演，但他們沒有絲毫餒色。
農產品、海鮮、麵包、精油肥皂、果汁飲料，不到十分鐘就走完一圈，一無所獲，只好再重新逛一逛，欣賞那些黃瓜、番茄、青菜、葡萄、草莓、藍莓、一串一串的蘿蔔；極大的法國麵包、糖霜很厚的磅蛋糕、甜甜圈，冰淇淋小鋪子前已經聚集了一群小朋友，忽然想起兒時讀過一位愛國女作家的文章：「當美國小孩在選擇要哪一種冰淇淋口味時，中國小孩卻要選擇死在俄國人或日本人的槍下。」真的有這篇文章嗎，還是我被豔陽晒糊塗了？
還有海鮮，魚蝦、花枝和淡菜，據說通通來自太平洋。精油蠟燭肥皂小攤的美國太太有點年紀，旁邊是賣自家乳酪的壯漢，氣味相混，難以言喻。再一旁穿得像義大利廚師的年輕人專售自製甜食，玻璃櫥裡是別具風味的糕點，幾句話始終強調他的祖母，這才發現帳篷深處坐了一位小老太太，頻頻向我微笑點頭，誰說美國人不講孝道？能將櫛瓜蛋糕鄭重地推銷給外國人，言必稱祖母所製，我覺得他十分尊親。
市集末尾是盛大的墨西哥烤雞攤，一輛大車，至少有兩張雙人床那麼大，平平堆滿熱炭，就在車上現烤數十隻肥雞，煙大味濃，非常豪邁。一群墨西哥人手持一雞大嚼之，我本想品嘗，但感覺那些雞實在烤得太焦黑，只好作罷。逛完市集，了無所獲，只買了些蔬果蛋糕，回到住處，已然正午，決定去Downtown午餐。
我中學時，便聽過一首美國老歌 〈Downtown〉，十分輕快悠揚，但這個單字難以翻譯，市區、鬧區或市中心，都有點隔，那歌詞說：When you're alone and life is making you lonely,you can always go downtown（當你孤獨或生活讓你寂寞時，你可以去Downtown），總之，那裡燈光明亮，繁華熱鬧，可以讓人歡欣忘憂。相對於小鎮，Downtown就是稍稍熱鬧的商業區，有郵局、戲院、餐廳和星巴克，與小鎮一河之隔。在那吃了目前流行的健康餐飲（很多藜麥與蔬菜堅果的餐盒），東逛西逛，在一些看起來很高級的小店買塊肥皂，或是在人行道堆出出清商品的地攤買柄果醬抹刀，Downtown竟然還有書店，實木裝潢不比誠品遜色，一樓新書雜誌文具，地下室賣舊書，中文區只有漢字教材，而且全是簡體。一條交叉的街區很快逛完，手中已經多了不少提袋，的確，Downtown使人充實忘憂，不再感到岑寂。
忽然發現時間已到，驅車接回小孩。小鎮黃昏格外蒼茫，孩子在上網，不能打擾；妻子在料理市集農產，無可置喙。獨自去慢跑，繞過YMCA的運動場，網球場開著水銀燈，沒人打網球，卻有一群墨西哥人在踢足球，奇怪，外面不是綠草如茵的足球場？一陣尖銳的哨聲，原來室內，十二三歲的青少年正在籃球賽，隊伍中有白有黑，也有華裔、西裔或印度裔，雙方陣形儼然，有攻有守，戰術跑位十分精妙，哪像夏令營水準？裁判執法嚴明，教練指導認真，我不禁肅然了。
夜色很快覆蓋大地，氣溫陡降，冷清的世界更加冷清。綠樹後的房子一燈幽微，棒球場上幾隻墨黑的鳥飛過，啞啞幾聲便消失在沉黑的同雲外。七點的電視是猜字節目，我英文差，無從猜起，只聞現場觀眾驚呼連連。
小鎮夜色天天雷同，睡前，我想起那些奔跑在牧場上的馬，那些大學校園深綠的樹叢，公路邊非常荒涼的車站，真的會有一班往舊金山的車嗎？還有書店裡的簡體字練習本，青少年球賽後圍成一圈一起禱告，這一切將何去何從？在這樣的小鎮度過一天、一年，甚至一生，是不是非常幸福呢？此刻，我已成為小鎮的夢的一部分，夢境外有很多的人，很多的命運，但一切就像小鎮邊緣交流道上那些飛馳的汽車，無論他們要往何處，是否有夢，都與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