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蘇雅芳

老法師問道：「你拜什麼，拜木頭還是拜佛？」

「嗯。」我應了一聲，當下意識空白，好像我生來只認識這個字。

老法師接著問道：「道得道不得？」

我說：「我當然拜佛。」

敬啟者：

如果你正在讀這封信，我想你是老法師的家人吧，你是他思念的兒子嗎？一個小僧人，在一盞明滅的孤燈下，向你致意了。

照理說，一個小僧人實在無意再著意紅塵的風風雨雨，但我在許多年前的一本通信簿上找到這個地址，我不知道老法師的家人是不是還住在這裡，我能不能聯絡到你。如果，到頭來，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就當作是我的獨白罷了。

當初我輾轉聽說，老法師是在中年兒女都長大成人後才決意出家，也在原來的家裡掀起了大波瀾。老法師當過兵，打過仗，一路退到台灣才成家立業，靠著小生意把兒女養大。你們都反對老法師出家，最決絕的時候，還說再也不認這個爸爸。但是，如果你願意聽我這個小僧人的一句勸，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是《金剛經》所說的夢幻泡影，多年後，想要請你體會老法師出家的心意。

我應該見過你，是你吧，約莫是十年前的春節，廟裡有許多信眾來參拜，在祖師殿點一炷香，求來年的平安順遂。我見到老法師灰袍的身影邊跟著一個年輕人，眉目間和老法師有點依稀相似，九龍護法的正覺塔邊有佛陀默默的祝福。我遠遠的見到老法師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他有如鐵絲的臉部線條變得柔軟，這麼多年的青燈古佛，你的現身仍讓如枯木古井的老法師寬慰得笑著。

你知道嗎？在其他日子裡，我認識的老法師總是安分而沉默的，我不知道當年你所認識的父親，是不是就是這個模樣，安靜，在冬天的第一炷香過後繞行正覺塔。他很少提起往事，往事是一束散去的香，我還記得我常常走過去找他討論事情，他端坐如常，姿勢紋風不動，我的話語打在祖師殿的石牆上消散，有時我覺得老法師並不在那裡，石牆依舊是石牆，我是在跟一個影子說話。

燈火搖曳，夜晚山上的寺院瀰漫著寒意，我一字一字的寫著，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在跟一道影子寫這封信。如果你收到這封信，請原諒我歪斜的字跡，寺院裡不准使用電腦，師父告訴我們，電腦、網路和手機都是煩惱，都不准帶進寺院的生活裡來。

你的父親，我眼中的老法師就非常嚴格執行這條戒律，只要小僧人或是遊客帶著手機要進祖師殿參拜，老法師就擋在穿堂前，電眼般從你身上掃過，「手機和煩惱都放在殿外。」我就常常遭他斥喝。

還有一次，是在傳來我父親生病的消息時，我一心騷亂如麻，想進祖師殿參拜如來佛，剛脫下鞋履就被老法師擋下，我辯說：「我今天沒有帶手機啊。」老法師一雙眼睛仍照著我，「你的煩惱呢，煩惱要放在殿外。」

我心中一驚，像一塊石頭壓在肩膀的重量，老法師一語道破我的心事，我轉身，在世尊和觀音菩薩的面前落下淚來。

後來，我返回家為父親誦經祈福，心裡面反覆念著的，仍是老法師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自淨其意。」你知道嗎？在紛亂湧來的意識流間，佛說一個呼吸就起九千九百的念頭，這四個字就值得一輩子的修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讀過這段佛經，在經書裡佛陀的大弟子迦葉尊者問道：「何等偈中出生三十七品及諸法？」然後便是尊者阿難石破天驚的「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自淨其意，但寫這封信算是嗎？

轉念一想，你看，我的念頭又起了，如果到頭來我只是在跟一道影子寫這封信，你並不會真的收到我的信，那麼，我但願這封信是在安慰我的靈魂，雖然佛陀說，諸念皆是妄念，諸心皆起妄心，我真心真意的想讓你知道，老法師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如何影響著我這名小僧人？

我應該寫這封信，感謝他，感恩天地的美好。

那年，我才剛出家，經過皈依、剃度，開始在寺院裡過規律的日子。其實，我對出家人應該過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概念，還以為就是跟著僧眾念經、行禪、打坐和作早晚課。我頭一回進到祖師殿，那時祖師殿還沒有日後的規模，通過穿堂進到玄關，迎面而來是殿裡頭濃濃的香氣，光線從明而暗，我的視線一下子轉換不過來，跨過門檻，我以為祖師殿就只有我一個人，就在佛陀前跪倒參拜。

這時，冷冷的，卻如一道電擊的聲音穿過我的耳根，「小子，你真的懂得參拜嗎？」話語這麼直接的擊中我的心坎，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轉頭即見到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祖師殿最暗黑的角落坐著身著灰袍的老法師，如果他不發聲，我幾乎會以為他只是殿角的一尊浮雕。

「嗯？」我慌張的應了一聲，想起小時候我跟著母親到觀音廟拜菩薩的往事。

只見老法師從蒲團緩緩站起，那時應是他中年鼎盛時期，他繞過石頭走向我，用沉默卻嚴厲的眼睛看著我參拜的姿勢，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嗯。」我又應了一聲。

老法師問道：「你拜什麼，拜木頭還是拜佛？」

「嗯。」我應了一聲，當下意識空白，好像我生來只認識這個字。

老法師接著問道：「道得道不得？」

我說：「我當然拜佛。」

老法師說：「是嗎？我看你是在拜自己。」卻不再多說。

這就是我和老法師相遇的經過，你說，像不像是我在寺院裡學到的第一課。過去在家裡，老法師也曾這樣說過你的功課嗎？我很想知道你小時候的故事，他會是個怎樣的父親？

從此以後，老法師教導我正確的參拜，我常跟隨他在殿角靜坐，從數息觀想到寂靜修法門，要修到對祖師殿的一動一靜皆了然卻不動心，這對初學的我畢竟是難事，意識總是雜亂飄浮，參拜者的小聲談話，在我耳膜邊卻如擂鼓，他們在菩薩跟前談到自己的煩惱，談到事業和家人。別人的談話卻勾起我過往的身世，從前的種種好像一路跟隨我到寺院來。突然，頭頂傳來一陣疼痛，老法師握著棒站在我面前，祖師殿射來一束稀弱的光線：「回來。」老法師對我說，那恆久彷如時間從不存在的靜坐功課，就得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