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知理

記得那是二○一五年的春天，八十九高齡的家師父星雲大師不遠千里來到了澳洲雪梨，與時任澳洲總理的Tony Abott共同主持南天大學落成啟用典禮，並於百忙之中抽空與我們幾位中國籍的徒眾接心。印象中，那是出家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真人版」的師父。靜靜地，我們就這樣相遇在無需語言照明的世界裡，穿越未知的黑暗，溶化尚未凝固的陌生，剎那間心底湧出莫名的感動。

出家前每次初一、十五早課繞佛，稱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佛號時，都會莫名流淚；也曾於佛陀紀念館尚未建成時，在佛光山如來殿參拜佛牙舍利時，痛哭流涕。世間總有一些緣分，在生命流轉中，無需刻意的守候，縱使曾經擦身而過，也終會讓人再次相逢。

不記得那次談話的內容，只記得師父身旁的長老師兄問大家：「你們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師父嗎？」心裡頓時生起一個念頭──「師父，我能握一下您的手嗎？」 望著眼前這位年近九旬的高僧， 威嚴如山， 深沉似海，平日裡能言善道、一言九「頂」的我，竟然變得口拙，話到嘴邊竟沒能說出口。

一連幾日，我每天都在思量著怎麼樣才能握到師父的手，一直想著應該怎樣莊嚴地、有威儀地完成這個「歷史性」的任務；無奈！都找不到合適的場合，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終於到了臨別之日，大家去機場送行，師父在眾人的簇擁下，行至過海關的最後一道門前，舉起右手停在空中，與大家告別。突然，身旁的一位師兄猛地衝上去抓住師父的手，我的頭腦還來不及反應，也一個箭步衝上去握住師父的手，生怕錯過這最後的機會……

原來，師父的手寬大慷慨，柔軟溫和， 如水一般，能淌過生命中的堅硬和冰冷，滋潤灌溉貧瘠的荒原。還來不及回味，身邊的人也都一擁而上去握手，團團圍繞著師父，場面一度失控；而師父卻仍如如不動，端坐在輪椅上，很快地師父被推離了現場。

望著師父遠去的背影，想著第一次的握手竟然是在這樣倉皇，甚至是有些戲劇化的情形下發生，真是始料不及。

多年後，一天在佛光山如來殿外的廣場偶遇正在「跑香」的師父，眾多海內外弟子圍繞在側，一一上前請安，自報法名。師父靜靜地聽著，並無太多言論。輪到我的時候，師父突然將右手掌心緩緩翻開，輕輕往前一伸，見我楞在那裡，侍者趕忙小聲提醒：「握手」！

「握手？師父要跟我握手？」 半晌回過神來，又驚又喜的我趕忙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師父的手，說道：「祝師父法體安康」！病後的師父總是戴著厚厚毛線手套，雙手觸及時，雖無往日的柔軟之感，但溫暖如故，隔著手套仍能感覺掌心的溫度，仍帶給我無限寬慰的力量。

再次見師父，是在宜興祖庭大覺寺的多寶白塔，那一晚，師父正睡著，師兄喚我：「過來跟師父接心」。我一陣欣喜，躡手躡腳地坐到師父身旁，試探著觸了觸他的手，深怕驚醒熟睡中的師父。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手放到我的左手手掌上，再把我的右手輕輕地蓋在上面， 完美地把師父的手「裹」在了中間，心中為自創的 「漢堡式」握手法暗暗得意。

那一晚，聽師兄講述師父弘法的往事，或近或遠，點點滴滴都彌足珍貴。師父的雙手，曾經為了幫家裡減輕負擔，撿過狗屎，拾過牛糞；師父的雙手，曾在棲霞山煮菜燒飯，挑水洗碗，在多年的苦行中磨練心性；師父的雙手，曾經提筆撰文，護法衛教；師父的雙手，也曾在一片荒地上一磚一瓦地堆砌出佛光山人間佛教的夢想基地，為佛教開創新局面……

作家龍應台這樣談家師父：「星雲大師本來應該是大時代裡的小人物，任何一個饑荒水災都可以讓他死如草芥，戰爭裡任何一片灰塵都可以讓他輾轉溝壑。可是這個揚州的孩子走進了棲霞山寺，從窮凶極惡的時代裡堂堂正正走出來，沐浴心靈，布施人間。」

這就是我的師父，雙目雖不能見，但心眼卻能看到遠方和世界， 看到最微小角落的苦難，看到人性最深處閃爍的光芒；雙手雖然顫抖，也要傾盡全力，寫下「心的祝福，法的體悟」；儘管身體羸弱不堪，仍然以心為鏡，心之所繫，筆之所動，成就 「一揮而就，一筆而成」的「一筆字」，用澆不熄的熱情，拚了命地讓佛法「活」在每一幅字裡，帶給生命無限的感動，直達心靈，向世人宣告：靜默也是一種力量。

看著家師父，腦中不禁浮現一句話「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祕藏」。一位即將走過一個世紀的高僧，耄耋之年，仍心心念念為佛教的傳燈，為兩岸的和平而努力……

就讓我這樣靜靜地握著師父的手吧，五分鐘！再五分鐘就好，彷彿轉換了時空，思想在那一刻停滯，時光在那一刻倒流。此刻，師父離我近在咫尺，但靠近的不僅僅是距離，更是心境。同是年少遠離故鄉的遊子，雖身處不同的國度，對故土的思念與情懷應是一樣的吧。畢竟，師父的心在哪裡，弟子的心就在哪裡。

次日，準備飛回澳洲的當天早上，在寶塔附近又與師父不期相遇，再一次握起師父的手，篤定而又無壓力，自由而又不相捨離。

生命中有些相遇，雖然不能長久，卻能留下許久的感動。靜靜地，我們再一次相遇在不用語言就能照明的世界裡，所有的差別與異同都融為無限的祝福及期許，化為生命的航燈，指引我走向下一個旅程。

就如師父的詩〈星雲〉：

夜晚，我愛天空點點明星，

白天，我愛天空飄飄白雲；

無論什麼夜晚，天空總會出現了星；

無論什麼白天，天空總會漂浮著雲。

星不怕黑暗，雲不怕天陰；

點點的星，能擴大了人生，

片片的雲，能象徵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