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智強

一九七三年，父親三十五歲時考上碼頭工人，終於結束打零工的歲月，我們舉家從花蓮搬到基隆。初期因為經濟困窘，父親在太白里尋了一處分租房，當時媽媽已懷了妹妹，加上六歲的大哥、三歲的我，一家五口擠在四坪大的房間，和其他二戶同樣是碼頭工人的家庭，共用衛廁和廚房，客廳位置是一條人來人往的穿堂步道，現今想來，住這樣的房子，是完全沒有隱私和安全可言的，不過話說回來，聰明的盜賊，也不會覬覦家徒四壁的貧窮家庭吧！

這個社區處於背海的山坡地，位置在基隆現今一處景點「白米甕砲台」的正下方，在當時，簡陋的房屋沿著山坡的斜度，往上一間挨著一間，蓋得雜亂無章，頗有五○年代香港調景嶺的景況，每條巷道曲曲折折，家家戶戶雞犬相聞，有如迷宮深院，總數大約有一、二百戶，都是經濟狀況欠佳的家庭。夏季常有毒蛇、蜈蚣鑽進家裡，有好幾次父親深夜從碼頭下工回家，從臉盆、從床底、從門縫，都有蛇蟲竄出來過； 甚至包括生活用水，還需媽媽到山坡頂的一口水井，一擔一擔挑回，一切用度所需，非常侷促。

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小孩子上廁所，常常蹲在家門前的大水溝，屁股朝著水溝屙便，屙完擦擦屁股，連水也不用沖，在多雨的基隆，就等一場大雨，便能沖刷洗淨一切，唯一要小心的，是必須找塊平整的水溝邊蹲好蹲穩，否則一不小心，怕就會倒栽在水溝裡呢！至於下雨天要怎麼如廁呢？我記得我的母親會在門前鋪一張報紙，讓我們蹲在報紙上屙便，於是風聲、雨聲、屙便聲，聲聲入耳，再數著屋簷前點點雨滴，在小小心靈中，已然種下詩心畫意的情境。

在太白里的陋室，我們一家就這樣住了一年，當妹妹呱呱墜地之後，碼頭工人穩定的收入讓父親手頭終有了一點積蓄，父親工班一位嚴姓隊友，在居仁里有一間也是挨著山坡地自建的二層木房，二樓的一廳一房正好空出，於是父親立刻承租下來，從此再也不必和其他家庭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個屋簷下；而且居仁里的木房還有自來水，媽媽再也不用辛苦上山挑水了。

一家人當時真是開心不已，唯獨廁所的部分仍須和一樓的房東共用，否則必須走到一百公尺外的一間公廁如廁，這間讓我兒時記憶深刻的公廁，其實就是緊挨一條大水溝挖成的便坑，用幾塊門板圍著，得以遮風擋雨，因為無人清理，地上屎尿橫流，臭不可聞，多數時候依賴附近種菜的人家，不定期撈去一些糞水灌溉菜園，才不至於氾濫成災。

那間公廁，是我們小孩子最不願靠近的地方，除了臭味難聞，因為沒有電燈，到了夜晚，一片漆黑，倘若摸黑去公廁如廁，不小心掉進糞坑，也不足為奇。

在我們孩子之間，總有許多關於公廁的鬼故事，繪聲繪影流傳著，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大哥哥、大姊姊領頭帶我們小鬼頭玩「抓鬼」遊戲時，總要附帶講些關於公廁的鬼怪傳聞，叫我們回家睡覺時，仍嚇得蒙頭蒙腳，連一根腳趾腳都不敢露出被子之外，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一位大姊姊唱給我聽的一首〈鬼歌〉：「前面來了一個鬼，長長的頭髮面如灰，你呀你呀你是誰？怎麼沒有眼睛沒有腿？鬼兒聽了掉眼淚，臉色變得更憔悴，我呀我呀我是鬼！我要你陪我聊天給我安慰。」

在網際網路發達的今日，有天心血來潮，試著在網上Google這首〈鬼歌〉，居然真讓我在Youtube找到，而且已有十多萬的點閱率。歌聲是由一位磁性嗓音的女孩，用清唱的方式，詮釋了這首曾讓我的童年蒙上一層恐怖神祕、又帶悽涼酸楚的歌曲，我不自主跟著輕哼起來，彷彿童年那位傳唱〈鬼歌〉的大姊姊，忽然穿越時空，悄然坐在我的身邊，和我一塊唱合著。

多年以後，我曾專程回到基隆居仁里這塊童年成長的地方，舊居仍有人家住著，只是兒時仰頭覺得高不可攀的門簷，如今只與我的額頭齊高，至於那間曾令我深懷恐懼的公廁，早已不復可尋。

歲月一如船過水面，終將無痕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