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知彼知己，確實重要，不過我對這四個字自來有問心的註解。

知彼，為的是溝通，為的是獻上自己關切的誠意與情感，建立一個更友善的雙向關係。

知己，為的是認清自己的擅長與不足，明白何時該看重自己，何時又該看輕自己，在翻轉與另闢生路之中選擇適合的路徑。

爸爸雖是軍人，但字體書法漂亮，文采敘事有暖男風格，於是，因為爸爸，我自幼的嗜好就是閱讀與書寫。

書寫，是一種喜歡寫字的習慣，並不意味就是很會寫作。

寫作要的是邏輯觀點，要的是創意聯想，要的是語彙魅力，要的是表達能力，要的是打動一個陌生人願意來跟你心靈對話……

從書寫到寫書，這是我生命裡最喜歡的一個獎賞。

寫作是紮紮實實的木匠造屋，當然，隨著人文的進步，木匠造屋的精密工法，因應演繹出建築師、設計師、景觀師、室內美學師的專業位階，這就像寫作本身也有各師各派的類型。

學養與個性，是寫作被訂定類型的初始化。

我的寫作力氣，有好幾次是徒勞無功的。

我喜歡寫詩，詩體與歌詞的模式或內涵很像，讓我誤以為這是很容易轉換的文法。

我剛開始寫歌詞，就入圍第二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沒得獎的結果並沒有讓我失落或挫折，因為對當時的我而言，一不愁柴米油鹽醬醋茶，二不憂房貸車貸破口袋，自由的生活讓我有權利把快樂訂定為寫作的唯一訴求。

接著來的幾年，我寫了五、六十首歌詞，結果都沒有絲毫的成績。我這才開始看懂自己的不足，也不遮掩的笑話自己：「寫這麼多歌都不紅，還真是不容易的好本事。」

流行音樂的生態大致是這樣的：先有曲再有詞；所以歌詞要的不只是創作內容，歌詞還必須具備搭配音樂、渲染音樂、哄抬音樂的重大提領功能。所以好的作詞人，不是「寫詞」，是根據音樂的曲風、韻腳、行銷策略「填詞」，音樂定位優先於詞意之前，在這樣的因果順序下，就很容易明白：古典詩、現代詩的優美作品雖然繁如天星，當真能譜曲傳唱的卻並不多。

詞，是用來看的。

歌，是用來唱的。

寫短詩、寫歌詞是所有寫作裡面最便捷的文字工作，因為精簡的字數是這項作品的特色，所以不分場地，不分時間，不分心情，不分工具、不分日出月落也不分光線明暗，只要覺得「感覺到了」，就隨時可以操筆而記，也隨時可以完成飽滿的一段故事、一場情節、一個想像。

我忽略了在填詞上，我欠缺最需要的功力──我的音感不好。

音感不好，我的填詞自然力有不逮，這就如同協調性不好的人，一旦隨著音樂起舞，明明知道節拍落點所在，卻始終同手同腳舞步彆扭。

在確定自己的不足後，我開除了自己，也就是在面對可以賺錢、可以營生、可以討自己歡欣的邀詞美意，我絲毫不戀棧的開始委婉拒絕。

我不投機，可是我務實，「祖師爺賞飯吃」這句話本來用於梨園弟子，但是走著走著我相信各行各業都是「老天爺賞飯吃」，也就是熱愛者一定要有最符合職業別的基礎天賦，而後的努力才可能電光石火。

有了領悟後，即便依然熱愛寫詩寫詞，可是知道「填詞」才是奔上擂台的第一式生存條件，我就不再為難自已，內心的聲音簡單明瞭：「沒有必備的生存能力，就不要跟自己的無能為力纏鬥，因為，沒有車的人就要懂得如何安步當車」。

所謂看到不足的自知之明，就是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停損光陰的飛逝，與其耗時費力，不如另開門窗立地攀天，這不是放棄，這只是改弦易轍把自己擺在更有開通可能的航線上。

因為從事新聞編務有成，很多音樂老師要買我的「歌名」，很多資深編劇或製作人要買我的「對白」，我漸漸明白，除了一點點的天賦，本職訓練已讓我純熟的能在最短的文字中，陳述最精確的主題，而且往往「命中靶心」，這就是大家對我會有「極短篇」需要的關鍵；不幸的是這樣的讚揚賞識，形成我錯估自己的迷醉。

我親愛的知友梁弘志說過：「你時時都有佳句，但好歌詞是組合佳句為佳篇。」這一句話讓我感謝一輩子，也提醒我時時鑑定自己在長短文上的能耐。

後來，我又從事了一次與文字相關的工作──寫劇本，這次敗下陣來更快更徹底。

我再次發現自己的不足。我很會「寫」故事，但我不會「編」故事，每次，我出故事大綱，買家都覺得很厲害，但是一旦成為劇本，他們認為敘述故事有太多的因為所以，經營事件有太多的合情合理。這前後的差異評價，又讓我懂得：我可以把每一個字串連的很有吸引力，但是這些字是屬於平面的、穩定的、閱讀的；而戲劇是立體的創作，任何文字的精準運用仍完全不敵故事的情節玩弄。

「沒有天分」這四個字的自我評鑑，讓我略為遲疑後，就毫不猶豫放下想成為出色編劇的夢。

我舊日姻親關係中的大伯，到近年都還說：「愛倫，妳的個性很好強。」我說：「趙哥，我不但不好強，而且很能認輸。」

認輸，是我性格中很真實的一面，因為我對自己誠實，自然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得不到的，不強求；做不好的，不吹牛。每一次的失敗，就是一篇教育守則，我是自己的教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