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蘭

婆婆晚年得了失智症，那是在她和公公移民美國之後發生的。二十多年前，公婆以「依親」的名義移民至美國紐約，與大姑同住。

每天早晨他們相偕到住家附近的公園散步。陽光朗燦的公園裡大多是退休的銀髮族，公公個性開朗，喜交朋友，很快就和當地的人打成了一片；婆婆個性內向不善言詞，加上語言不通，經常只能一個人坐在公園裡發呆，久之，便不再與公公前往。

婆婆每天在大姑上班、公公去了公園之後，一個人靠著書本打發無聊的時間。在那日復一日，鬱悶不開的時光，是她幽黯無光的老年生活寫照。

她年少走過烽煙、離亂的時代，如今橫渡重洋移民新大陸，本想於此安享晚年，一雙厚繭的雙腳，從此不再漂泊，然此刻，她心頭莫名地，橫壓著鬱鬱的失落感，不知此生要立足於何處，才能是自己真正的家鄉。在她寂寞蒼涼的心境裡，彷彿這一生永遠只是個借住者。

在異鄉的日子，她菸抽得更兇了，總是一本書、一支菸，陪伴著她逐漸凋零的歲月。她的心，隱隱抽疼。慢慢地，她走入了童年無憂的歲月裡；慢慢地，她忘了回家的路；慢慢地，她忘了自己是誰。

失智症，讓她走入了我們進不去的時空。

一個陰冷的冬天，公公在美國驟然去世，先生與大伯趕赴美國處理完後事，把婆婆帶回了台灣。去國多年，如今髮添霜雪，神情憔悴疲憊，顯然異鄉生活讓她在身心上受盡了折磨。

失去摯愛的她，生活頓失重心，失智症更趨惡化。她經常一個人開心地唱著童年歌謠，彼時，她笑聲輕揚，眼眸裡，倒映的是故鄉的藍天白雲，是院落裡的桂花香。時光之眼穿越過層層繁複的人生，如今，她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光裡。

婆婆自幼出身富裕之家，家裡是鹽商，不愁吃穿，傭人前呼後擁，好不風光，十八歲高中畢業，嫁給正在讀大學的公公，公公家裡也是鹽商，正所謂門當戶對一家親；然而，幸福的日子沒過幾年，國共戰爭爆發，他們在烽煙戰火中，倉皇收拾行囊，離開老家，成了失親、失根的一代。

在海島落地生養孩子，生活一下子從優渥寬裕掉進一貧如洗的困境中，但婆婆從沒怨恨過，一肩挑起家庭重擔。公公在家鄉過慣了富家少爺的日子，來到台灣，雖在公家機關謀得一職，依舊不改其奢華本性，這個家只能靠婆婆一個人苦撐著。思鄉的愁緒，生活的艱困，無處不在折磨著她，從此她學會了抽菸。

回憶在時光中交錯流轉，記得當年嫁入夫家，我把女兒託給婆婆照顧，下班後再去接回。我經常在走進婆婆臥房時，見她靜靜地靠著窗邊，手中的一本書與半截未熄的菸，縈迴著時光裡的寂寞。夕陽從小小的窗台漫入，女兒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小榻上，睡得香甜，菸灰缸裡滿滿的菸蒂，是她所有的委屈與無從排解的情緒，見了叫人心疼。

這一切，彷彿是時光隧道裡的浮光掠影，不時地在我眼前倒帶。

「太太，妳有空過來一趟嗎？阿嬤這幾天一直說她眼睛看不清楚，大伯要我打電話給妳……」下午時分，安娜打了電話來，她是我們請來照顧婆婆的印傭。

掛了電話，我想一定又是像從前一樣，眼屎黏住了上下眼皮。我趕緊開車去藥局買了生理食鹽水和棉花棒，前往大伯家。婆婆從美國回來後便與大伯同住。這兒環境清幽，花繁樹茂，她喜歡這寧謐的宅院。

走進客廳，婆婆躺在沙發上，一個人開心地唱著兒歌〈妹妹背著洋娃娃〉，失智後她總是重複地唱著同一首歌，她的心智又回到了童年。當年抱著孫女的她，如今已一頭花白髮絲，拿著菸的手，布滿了老人斑與皺紋。

我拿出從藥房買來的藥品，把她從沙發上扶坐起來。

「咦，姊姊妳怎麼來了？」失智後，婆婆見了我，總把我當成她家鄉的姊姊了。正在燒飯的安娜，聽見我的聲音，趕緊從廚房出來。

安娜幫我扶著婆婆的頭，我輕輕地用棉花棒沾著生理食鹽水，清洗她被眼屎糊住的眼皮，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眼皮能完全打開為止，安娜在旁邊仔細地看著。

「看見了，看見了，好清楚啊！」不一會兒功夫，她像個孩子般，開心地手舞足蹈著。

婆婆從小就是丹鳳眼，老了，眼皮塌了，很容易就讓眼屎糊住了睜不開。我交代安娜記得每天早晚幫她清洗兩次。

擦完眼睛，我讓安娜帶婆婆去洗澡，看著她的身影，背佝僂了，腳步慢了，不愛說話了，枯黃的頭髮像冬天的一撮乾草，雜亂無序地散落在肩頸，我這才發現，她變得好老、好老。回想起來，她的病情急遽變化，是在公公去世之後。

「媽，我要去接孫子放學了，明天再來看你。」我湊過身去摸摸她的臉，空氣中瀰漫著洗髮精的香味，安娜正在幫她吹著剛洗過的頭髮。

我正要起身離開，她哭了起來：「姊姊不要走啊，我要姊姊，我要姊姊……」她拉著我的手不放。

「姊姊要去上班賺錢，給妳買漂亮衣服啊！」我哄著她。

「我想媽媽，姊姊知道媽媽去哪裡了嗎？」她哭得更厲害了。

「好，妳不哭，姊姊現在就去找媽媽，明天天亮，媽媽就回來了。」一時間我的鼻子酸楚，不忍再看她一眼，轉過身，我關上了門。

回家的路上，南來北往擦身而過的車子，亮閃忽隱忽現的燈光，照在蒼茫的路上。我想起，婆婆還未失智前，我們經常一起走在月光下，她總開心地跟我說著家鄉的事，如今這些事跡殘片，在我腦海裡竟是如此的清晰。

人生如海上的行船，船過水無痕，她將過往還給大海，不帶走一朵浪花；或許遺忘，也是另一種生命的圓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