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儒學已超過三十年,對於中國傳統儒學知之愈多,也就愛之愈深;但連帶地,愛之深,責之切。我愈發體會到「儒學」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所沾惹的習氣,以及所形成的業力,這要是不經一番洗脫,不經一番澄澈,儒學是很難大有所為的。
儒學之難不在儒學本身,而是在與儒學連帶綰結在一起的父權傳統、帝制傳統,以及男性中心主義傳統;總的來說,我將此名之為一「血緣性縱貫軸」的思考。這是以「君、父、聖」三者為頂點而構成的傳統,而且「君」是絕對的管控者。正因這「君」是唯一的、絕對的、至高無上的管控者,也因而使得儒家所強調的「道」(道德理想),因之轉為倒反的錯置。本來儒家強調的是「聖者當為王」、「有德者居之」;倒反錯置為「只要是擁有現實權力的王,他就宣稱自己是聖者」,「只要居於其位就為有德」。我將這種現象稱之為「道的錯置」(misplaced Tao)。
在「道的錯置」下,往往有權力者就誤認為自己是「道」的化身,以為所行所事,莫非良知;如此一來,成了「良知的專制」「專制的良知」,「良知」與「專制」就連在一塊,難解難分。世間多少「以理殺人」的事,就這樣做成了。就另一面來說,那沒權力者,又被有權力者要求命令「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如此一來,成了「良知的自虐」「自虐的良知」,「良知」與「自虐」成了不可分的整體。如上所說,有權力的時候,「良知」不覺就「專制」起來了;而沒權力的時候,「良知」不覺就「自虐」起來了。
每讀舊史掌故,印證今人今事,莫不見此所謂「良知」就落到「專制」與「自虐」兩端來。還得進一步分疏的是,在強大的歷史業力與習氣的摧迫下,人們將這與那冥冥不可知的造化之源又連在一起,說這是「命」,是「天命」;這麼一來,原先儒學所強調的宇宙造化、生生之德,說的那道德實踐的創造力,現轉而成了一種宿命般的不可自已的被決定狀況。更有趣的是,相信我們若擁有一獨特神奇像咒術般的力量,我們就可以入於此造化之源,輕輕撥動,乾坤自可定位,萬物自可生長。
就在這「道的錯置」下,弔詭的事出現了,原先強調「自由的意志」以及「意志的自由」,扭曲錯置成「無自由的意志」與「無意志的自由」。我固然知道儒學所強調的明不是這「無自由的意志」,明不是「無意志的自由」;但我們卻不得不問,是什麼因素使得儒學在中國歷史上會落到這地步,中國民族是在什麼樣的歷史業力習氣下會扭曲異化成這等狀況。這是值得注意,而且亟待釐清的事。
隨順著公民社會的建立,公共論述的發展,我以為儒學該從原先的業力習氣解脫出來,以多元而包容的論述,參與於天地人我之間,謙懷虛心,彼此傾聽,而不是自居於「主流」,或者攀附權力者做為主流;以為自己是良知,是道的化身,繼續行那自虐而虐人的事來。須知:「道的錯置」不解開,儒學是沒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