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嚴羽《滄浪詩話》推舉盛唐詩「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宋詩則「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錢鐘書亦說:「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雖是概而言之,大體也適用於唐宋士大夫的禪詩。可以說,唐人尤其是盛唐諸公的禪詩多以創造境界為上,而宋人禪詩則以揮灑機智為務。
王維和蘇軾都是佛門居士,又都是寫禪詩的大戶,他們的禪詩分別體現了各自時代的風格,代表了唐宋禪詩的最高成就。因此我們特以二人的禪詩為例探討一下唐宋士林禪詩的創作特色及其形成原因。
一、般若智照,境象空明
以禪入詩--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錢鐘書《談藝錄》云:「乃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物以載道,拈此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者,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跡而知見。」王維晚年的山水寫景小詩正是此類傑作,純粹以自然山水的感性形象,將深奧的禪理化成一片空靈幽遠的意境,令人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且看「以禪入詩」的佳作〈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此詩以動襯靜,以象狀空,勾勒出一副春山夜鳥圖,創造了一個閒適、靜謐而又靈動的意境。台灣學者陳榮波認為此詩隱含禪宗三關的意境:
第一、二句兩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表現著一種真空的境界,一切皆歸入於寂靜的空靈意境。第三句「月出驚山鳥」文中所云「驚」字是屬於動態的語辭,含蓋一種靜中有動的妙有作用,破斥寂靜的情景,第四句「時鳴春澗中」已進入中道階段,在於描繪一種「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的中道境界,使一切趨於完美、和諧。
禪宗開悟首先要泯滅一切意識分別,破除妄計執著,除去分別二執(我執、法執),才能照見自性,識得本來面目,然後方可入於如來智見。王維的許多詩中都表現出禪宗的這一悟境。如〈鹿柴〉,「空山不見人」象徵空寂的真如之境,「但聞人語響」破斥寂靜,由真空入妙有。「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表示返照心源,明見真性。
〈竹里館〉傳達了類似的旨趣,「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首小詩塑造了一個欣然自得的隱士形象(實即作者自身),他與世隔絕,超然物外,獨自在清幽的竹林裡彈琴,不時發出長嘯。表現出纖毫不染、一絲不掛的、遺落塵世的境界。
以詩入禪--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維山水詩「入禪」之作甚多,而〈終南別業〉可謂其傑出代表:
中歲頗好道,
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
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
談笑無還期。
此詩表面上敘述了作者的一次出遊山水的過程及悠然任運的心境。首先敘述自己中年之後厭倦塵俗,好尚佛道,隱居終南山下。接下來寫遊興來時獨往山林,山水美景、賞心樂事唯自心知。隨心所欲、任意而行,行到流水盡頭無路可走,並不像阮籍那樣生起窮途末路之悲,而是就地而坐,閑觀雲起雲落。偶然遇到林間相知,更無拘無束,談笑風生,以至樂而忘返。充分表現了作者遨遊林泉、任運隨緣的生活態度和超然物外、自在逍遙的高超境界。
開篇言其「好道」,接下來當然是寫其好道之表現了,即結廬南山,習靜修禪。習禪體會如何呢?「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禪是對自己內心世界的返照,不假外求,以識得自家本來面目為旨歸。
修禪實際上是一個精神返鄉的歷程,而精神之旅是獨立自足、無人可替的內在經驗,註定是孤寂的、幽獨的,只能是「獨往」。「勝事」即「識得本來面目」,其妙處難與人說,只能自知。「行到水窮處」比喻言語道斷,性體顯現。「坐看雲起時」喻般若智起全機大用。二句合言正是「兩邊俱坐斷,一劍倚天寒」的境界。如徐增所言,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大死是真空,得活為妙有。大死大活之後,「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無所謂還家不還家,因此「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了。這一心靈返鄉之旅以無返為返,可謂「得了個休歇處」。
禪詩一如--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摩詰詩空明淨潔、閑淡悠遠、自然雅秀而又理致幽深,給人渣滓盡去、心曠神怡的審美愉悅,於上可見一斑。其山水詩特色的形成與詩人習禪有極大的關係。摩詰習禪深有體悟,山水詩實乃一禪者胸襟之自然流露,是詩人般若靜觀的現量呈現。
王維「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經常「頹然居一室」,「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舊唐書》卷一九○),以獲得無生為人生終極目標。其詩中常有描寫禪坐之句,「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遊化感寺〉),「欲知禪坐久,行路長春芳」(〈過福禪師蘭若〉),「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等等。
王維雖然精通大乘佛理,服膺南宗禪法,但他在生命情趣上更傾向寂滅的境界追求。他喜歡用「空」字表徵自己所處的周遭環境以及起居活動,如「空林」、「空山」、「空雲」、「空堂」、「空館」、「空居」、「空知」、「空悲」等。常年的禪定生活使得詩人切實體悟到萬法皆空、物我一如之理,破除我法二執,泯除是非得失大小壽夭等二元意識的分別作用,獲得一份清淨澄明的心境。「一知與物平,自顧為人淺。對君忽自得,浮念不煩遣」(〈戲贈張五弟諲三首〉),在萬慮洗然的澄明之境,萬象森羅,畢陳方寸。於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野花叢發好,谷鳥一聲幽」(〈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諸如此類的自然界聲色動靜便秩然呈現出來,並且「使鴻蒙之理閃閃發光」。
在王維山水詩的意境中,道(禪理)屬於審美層次的核心,但卻是由純粹的意象直接呈現出來的,詩人無意表現而道自行呈現。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詩人經歷了對道的切實體驗(禪定),對於詩人來說,道已然不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東西,而成為主體生命存在的最高境界,並自然活潑潑地展現為紛繁複雜的萬象。表現於詩歌,就是詩人圓融生命境界的自然流露,心地所出,自然而不假繩削。所以王維山水詩渾融的意境乃是出自他平齊萬物、理事俱如的渾融心境,是道進乎技的結果。
王維了達禪宗精義,對佛教空寂之理有較深切體悟,似乎破除我法二執,能夠在社會人事上淡泊隨緣,但他並未徹證真如、了脫生死。我們看到他的詩中除禪樂之外,還時時流露出生命的悲感,燭照寂滅的樂趣並未沖盡人生深層的感傷。「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秋夜獨坐〉),看到雙鬢斑白,不禁悲從中來;「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在華子岡上下往返,感覺時光流逝,不由悵然若失;「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歸輞川作〉),東皋春草青了又黃、黃了復青,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總令人惆悵滿懷。
雖然王維的悲愁只是淡淡的,心境絕少大起大落,但是在生死大限漸漸逼近、衰軀難抵殘年之際,一種生命的迫蹙感強烈襲來,留不得抓不住的自覺便轉為無可奈何的情緒彌漫開來。這是出於對生命存在本身的憂懼以及對個體自我的執著,此乃一種先天具有、與生俱來的自我執著,不同於外界加諸於身的種種規定或曰社會給予的角色限定。
(上)
節錄自《普門學報》第卅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