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像是老人乾癟嘴唇，老舊三合院呢喃自己慌亂的身世。皺裂側簷塌碎，偶有流蘇般陽光謹慎地扳開瓦隙，形成一小方救贖的天空。是，救贖的天空，三合院的臉頰刻黔風語霜紋；雨時，屋頂軟膩成哭泣的手帕，溼潤沉浥。我遠遠佇望著，難過地以為三合院是披著簑袍撿拾殘物的浪人。我舉首望穿它能快速崩垮，以卸下內心深處黯然自傷的形陋，當同學都已經優雅安居於透天厝。父親四處借貸，起鷹架，疊土泥，摞起我的虛榮。老屋涅槃，轉世新生，白瓷色二丁掛牆面亮著簇新雲彩，鬈曲的紅瓦泛養油光，兩層樓的雙併建築，睥睨高傲的眉色，在小村壯闊舒展。

可惜，最香的美學教育場，廚房，竟是違建。鐵皮屋總有孟浪的聲響，屋內橫亙著碩大椽木，也稱不上迂迴的日式風情，波浪板的冷調反而蓄熱，總想著廚房應該有一面噴砂琉璃，乾淨穎亮的檯面；豈知鐵皮屋廚房醜惡像是痛風發作，或是大地爛生的瘤節，最陋的風華。

許是最滿的香氣。爺爺粗礪的手，除了種菜施肥，竟然會做蛋糕。對比現在蛋糕的花樣食譜，吾家少窮也鄙且俗，爺爺的蛋糕密碼沒有新泌的牛奶，鮮果缺席，僅有蛋白與蛋黃析離，黑焦的鐵桶中別期望奶油婚戀起士的絲滑。將小木樁綁在鑽洞機上瘋狂打發蛋白，爺爺忙著簡篩麵粉，稀落地透露早年從北宜公路拐行腳踏車，送菜到台北販賣的炎涼歲月，沿途必定露宿一家老屋，掀開黃澄門簾。迎來半殘笑臉的老婦。爺爺繼續將粗糖與蛋白攪拌一起，放入蛋黃，我不清楚他心情如何悸動，我懵著望他，頸部筋燦如星，亮眼如征伐的將領，沒有嘉功晉爵，就用一部腳踏車養活七個小孩。

將蛋糕倒入大鋁蒸箱，以製粿的巾布替代烤紙。父親經常以眼神示意不要多嘴，爺爺為我勾勒多數人因命運阻隔的滄桑。初時對奶奶的愛戀未必是甜馨，入贅李家，酸楚出入臉部線條，落籍在動人的手繭。幸好，未因入贅失去家中地位，愛戀終究是相思豆的綿延密實。我輕輕的對爺爺說，奶奶要從醫院送回家了，爺爺坐在門口：「把神桌遮起來吧。」隨後掩著面，抖泣著。我看著他短白的頭髮，是長黝的愛。

淨白鋁箱蹲上磚灶，隔著水勢的炒鼎闊昂，柴火烈如十二道金牌，在薰熱的廚房，香氣氤氳。事實上，爺爺不懂製作蛋糕需要將蛋白打成完全發泡，只是打成軟白狀，糊糊的，好似就這樣將家人感情牽繫一起；爺爺的蛋糕只能熱熱的吃，蛋糕鮮明清新，總幻想有奶油花朵綴飾，香濃巧克力擠拉成小徑，供燦爛的蝶飛蜓翔。蛋糕放涼後呈硬糕狀，像是傳統家庭厚實結構，不如外售蛋糕的童話感，卻更勝童話，也有一番爺爺古怪脾氣的味道。

是最後的香氣。在浴缸中，開玩笑的問：「何時做蛋糕啊？」我將爺爺的頭髮潤溼成慕斯狀，曾想過買一個慕斯蛋糕，有香滑栗子，要爺爺仿做一個。

爺爺僅僅搖了頭，我看著他薄透的皮膚與水色相似，握著僵硬的指節，磨皴蛋糕密碼的指紋，聞到兒時鐵皮屋裡的蛋糕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