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旅居倫敦的日子，我借宿在朋友的學生公寓，位於史特拉福，不遠處就是伊麗莎白女王奧林匹克公園。朋友的香港室友經常去那兒慢跑。

公寓每戶有兩個房間，一間衛浴，一間廚房。大約因為作息本來就亂，我在英國毫無時差的困擾，照樣在清晨六點左右醒來。起床之後，我就到廚房的小沙發窩著，將毛毯裹在身上，靜靜發呆。朋友在廚房的窗台上擺了許多花，一束一束擱在酒瓶與果汁瓶裡，皇冠似的花，蝴蝶似的花，逗貓棒似的花，以及那些不知何時會開的花。窗外是拂曉的紫藍的天，又冷又晴。窗台角落放一本月曆，朋友在二月十四號打了顆星星。

朋友去上課時，我就自己坐地鐵四處閒逛，除了零散安排幾個地標，大都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每日有無數的市民在地鐵裡通勤移動，上車下車，並排坐在絨布椅上讀報，聽歌，解數獨。某天一個金髮女子蹺腿坐在我對面，閉目養神，指尖擒著一枝瘦長的玫瑰，穿一件黑色風衣，暗紫牛奶絲內搭褲，褲管爬滿百轉千迴的花蔓。她睜開眼睛，發現我在看那玫瑰，遂含笑向我解釋花的由來：「我買它給我自己。」如此自然而然的採購，一個戴洛維夫人。

廚房的窗台鋪了淺淺的花雪。

我們該為情人節補充一些新的植物。朋友說。

情人節正好在星期天，午後我陪朋友去哥倫比亞路的露天花市買花。我們抵達時花市已經要收了，有些攤位幾近售罄，有些花販正在將賣不完的盆栽搬上貨車。倫敦的冬天真是冷，即使陽光普照也還是凍絲絲的，整條花市有一種迷離的光，描圖紙似的包圍我們，隔著這層薄膜看出去，一切的花卉都成了綠煙紅霧，清清淡淡的氤氳，幾乎就要化在一起，只是花販口中呵出的一團熱氣，或者嘆息。朋友告訴我她深愛的花的名稱，「嬰兒的呼吸」，它在建國花市或許叫作滿天星，但在這裡，它是微微起伏的鼻與唇的吐納，一吐開出一朵軟綿綿的小白花絮，來自襁褓中的娃娃。

仔細一瞧，這裡的花其實都是台北常見的花，可是因為取了英文名字，忽然就有了素昧平生的樣子，逐漸在異國的日光裡模糊了起來，虛飄飄的，剩下一蓬一蓬富於色彩的香氣。

據說張愛玲曾想撰寫一部英文長篇小說，將蘇青與小叔的戀愛故事搬到香港，標題就訂作〈Aroma Port〉——芳香的港灣，然而終究僅止於腹稿。一座花攤就是一座香港。

回到住處，朋友發現忘了帶鑰匙，還是央香港室友下樓開門。

我與朋友在廚房餐桌邊就著過期的《衛報》刪剪枝葉與插花，香港室友便在爐台上準備火鍋湯底。這香港室友年長幾歲，帶著閱歷與善感的心，有點像個操煩的哥哥，三不五時關照朋友粗枝大葉的日常。想必在這分關照中他也獲得不少調和吧。我喜歡旁聽他們時而鬥嘴，時而認真討論事情，諸般隨興對話，有種天長地久的家常的感覺。也許因為是在外地，也或許只是因為是冬天，團圓的氛圍格外迷幻，輕易就將我籠在溫暖裡，平安得很。

爐台上火鍋咕嘟嘟滾起來，散出熱香，廚房也成了馥郁的小霧都。我們三人一邊吃晚餐一邊看園子溫的《冰冷熱帶魚》。朋友不斷捂耳遮眼驚呼討救，裹著毯子瑟瑟發抖，我與香港室友隔著她對看一眼，笑了出來，都不去理。

圍爐與電影，花與情人節，就這麼組成東西合璧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