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歐銀釧

從泰國美塞穿過泰緬邊界湄公河上的友誼橋，來到緬甸東部撣邦的大其力觀音寺。

第一次到緬甸。這是去年夏日的約定。

去年六月，在友人家裡認識從緬甸來的宏光法師，深深被感動。「觀音寺裡有三十多個小沙彌尼，我希望請老師教他們讀書、寫作 。」宏光法師說。

我和新加坡作家丘啟楓來到緬甸大其力觀音寺教小沙彌尼中文。每天在晨鐘暮鼓中生活，清晨三點半打板。上午、下午和晚間授課。小沙彌尼們除了朝夕虔拜、學習佛經、誦經，還忙著許多日常工作：掃地、洗衣、縫衣、補衣、煮飯、種菜、撿菜、煮菜……

我教閱讀與創作，丘老師教應用華文、新聞入門和修辭初階。

小沙彌尼心思純真，授課時每有奇妙回應。

一日晚間，我回到宿舍，敲門聲響起。我應門。門外是一位小沙彌，她來補交方才的作業。

「請問法師法號？」

她答：「印月。」

「僧敲月下門。」腦海閃過唐朝詩人賈島「推敲」的詩句；想到昨天她的自我介紹：「因為我長得像月亮，師公給我的法號為『印月』。」

「屋外有月亮嗎？」 我問。

印月法師：「沒有。今天晚上有雨。」

可是，我眼前就是月亮。

好巧，丘老師教的修辭初階，正說起「僧敲月下門」的典故。

大其力觀音寺在山邊，日日有光從山裡發出。遠山、晨曦、夕照，附近有民家，綠野草地上有黃牛，寺裡有一隻貓。

我們每日都有不可思議的經歷。

一日，十歲的印謙法師以回收的紙張摺了一朵蓮花，花瓣層層疊疊，分外美麗。我問她是否可以摺一朵給我？她張著大眼請說：

「我可以再摺一朵，不過，我現在摺的和剛剛那一朵已經不一樣了。」

住進觀音寺，第一個夜晚聽見有聲音傳來，小沙彌尼說那是瀕危動物「大壁虎」的叫聲。我依著小沙彌尼的緬甸語發音，依牠的叫聲，試著寫成兩個字「多給」，大家都笑了。

之後，每晚都有小沙彌尼來敲門，告訴我大壁虎的行蹤。可是一直只聞其聲，未見其廬山真面目。一日，我們出的功課是寺裡的貓和大壁虎，隨意書寫或繪圖。有小沙彌尼畫了貓與大壁虎對話，意境豐富，充滿禪意。印參法師還寫詩：「牆上多給叫，地上貓睡覺」。

我以說故事的方式，運用簡報檔，講述《詩經》、《古詩十九首 》、唐詩、宋詞以及東方和西方的經典，搭配即席寫作、問答。丘老師的應用華文則有書信、便條、短訊等介紹及實務練習。晚間，我們和小沙彌尼一起做功課，個別指導。

夜間自修時，有時寫作，有時繪畫。一日，三十多歲的祖依法師畫了「天外花」，素人之筆，花在紙上綻放，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花。又一日，祖依法師繪著寺裡的大壁虎，八歲的慧華自動來到她身旁，幫忙畫牠背上的紋路。那幅畫有著兩人默契，真情湧現 。

寺裡有廚房，法師們和輪值的小沙彌尼每天煮素餐，也有些在家眾幫忙。有個清晨，廚房裡小沙彌尼在包水餃，我也加入。一個小沙彌說：「這是觀音的廚房。水餃像一艘船。」

宏光法師幫著調味。一如去年夏天我在台北和她初相逢時一樣。去年，我們暢談六個多小時，從中午一直談到晚上，之後她起身煮食。一飯之約，我們在緬甸相逢。

「緬甸地圖像什麼？」 一日，丘老師發出這個問題。

小沙彌尼看著簡報上的地圖，各有聯想：像孔雀、像一棵樹、像燕子、飛鳥、船、飛馬、荷葉、烏龜、像一個人在跳舞。於是，現場投票，十多歲的印堅法師思索的「像一個人在跳舞」，以十三票獲得最多共識。次高票是「像荷葉」，那是印月法師奇妙的思緒。

一日，請小沙彌尼寫誦讀的佛經之一段，並記下自己的感思。批閱時，我淚流滿面。在小沙彌尼單純的心裡，文字如此安靜，如此簡樸，每個字都是誠心合掌，不可思議。

我們受到無形的教誨。

這是來自心底的自然寫作，純淨之心的寫作。我朗誦印心法師的詩句：「大其力觀音寺是一朵寂靜的蓮花。」反覆讀著祖莊法師的文字：「明月掛在空中，我們唱誦梵唄。」寺裡種有蓮花等多種植物，散發清香，正如印傳法師所言：「香氣遍千里。」

印聞法師以娟秀的字跡紀錄印持法師脫口而出的文句：「掃地，我天天掃地，掃落葉、掃枯花，把螞蟻輕輕送到路旁。」淨喜法師則寫道：「快掃好時，風一吹，落葉變成蝴蝶，在天空舞動。

印秉法師七歲開始學中文，「想為人們讀信。」印心法師說，中文字很美。印知法師說，每個字都像一幅畫，她想多讀書，多識字。

蓊鬱山巒，燕子飛過，松針映著陽光。山中無日月。離開的前一日，我們繞行彌勒殿、韋陀殿、法華殿、藏經閣，想著宏光法師弘法的旅程。

宏光法師十歲在寺院讀書，旋即出家。一九七九年，她在寺院裡讀到台灣星雲大師於台北國父紀念館弘法的演講，備受感動，寫信請大師郵寄演講集。素眛平生，「真的收到了大師的演講集。」

一九八五年，宏光法師計畫到台灣中壢的圓光佛學院進修。彼時需保證人，於是，她再度寫信給星雲大師。

大師為她擔保。二十四歲的她初次到台灣，在佛學院讀了三年，後來又到澎湖的靈法寺、台北市的十普寺、泰國美塞觀音塔掛單，二○○○年起在大其力觀音寺任住持。

她和星雲大師沒見過面，一直感念在心。

宏光法師在我的出生地澎湖縣澎西鄉弘法時，我在台北工作。三十多年之後，我們在台北相逢。今年，我來到緬甸，想起自己曾經的感懷，心中驀然湧出詩句：「失落的月光在大其力觀音寺。」

這次沒看到月亮，卻有「僧敲月下門」。我們計畫展開遠距教學，承諾明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