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樂仔脾氣之壞，市場裡人盡皆知。照理，「和氣生財」是生意人的王道，他卻不吃這一套。銀貨兩訖時，鮮少聽他對客人說聲謝謝……
這裡要講的芭樂，不是含豐富維他命C的水果芭樂，而是在傳統市場賣芭樂的老闆，不知道他姓啥名啥，全市場的人都叫他「芭樂仔」。
芭樂仔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堪稱「鐵枝骨」。膚色黝黑，留平頭，髮微捲，兩頰鬢鬚頗長。襯著被檳榔汁染紅的厚唇，及嘴角三不五時叼著的香菸，不跟「大哥」聯想一起還不太容易──而他真的當過「大哥」。
坐過牢，出獄後洗心革面，賣起了水果。但就像「笑傲江湖」裡頭準備金盆洗手的劉正風，五嶽盟主左冷禪不會輕易任由他退出江湖，往昔的恩怨情仇如鬼魅般地糾纏著芭樂仔，據他說貨車上的「傢伙」是不得不的預防。刀光劍影是一般人在客廳裡眼睛緊盯著、雙手翻閱著的浮世繪，卻是芭樂仔所曾經有過不堪聞問的真實人生。
儘管一副「壞人面」，陽光底下的市場歲月經歷久了，人也多少和善了些。但是畢竟只是座休火山，地底下依舊伏藏著蒸騰的熱氣與滾燙的岩漿，歷了那個緣、對了這個境，也就法爾如是地爆發了。
芭樂仔脾氣之壞，市場裡人盡皆知。照理，「和氣生財」是生意人的王道，他卻不吃這一套。銀貨兩訖時，鮮少聽他對客人說聲謝謝──讓你花少少的錢，買到我那麼優的芭樂，我心安理得的收下你的錢，你心滿意足的帶走我的芭樂，倆不相欠，還缺什麼嗎？
但是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導致買賣不成，例如，嫌他的芭樂這裡那裡不好，這下就不得了了。他會將交到客人手裡的塑膠袋搶回，就算裡頭已經裝了芭樂。如果已經付了帳，他會把錢丟回客人的菜籃子──老子就是不賣你！那頭客人氣沖沖地邊走邊回頭罵，這頭芭樂仔邊整理芭樂、邊以村里廣播的音量數落業已遠離的客人──皓呆、白痴、不識貨……
周遭攤子的老闆們，除非新來乍到，沒有人會去多瞧一眼──習慣了。
除了脾氣不好，芭樂仔還有「一個堅持，一項禁忌，一種氣魄」。
堅持什麼？堅持「今日事，今日畢」，今天運到市場的芭樂如果沒賣完，絕不收攤！
他一天的芭樂有多少？兩張六尺乘四尺桌面幾乎擺滿，外加堆高三四層──數百顆！因此，每天必演的戲碼是隨著市場收市時間的迫近，價格愈喊愈低──五粒一百、七粒一百、十粒一百……火氣愈來愈大。這時如果哪個客人一不小心攖其鋒，那就是白玉堂硬闖銅鑼陣──萬箭穿心。
萬一賣不完呢？從沒發生過。因為他有必殺絕招──討救兵。收得比他晚的老闆們都在他的援兵名單上，而「焢排骨的」永遠是第一順位。所以當市場上空響起「焢排骨的」雷霆吼聲時，就知道芭樂仔今天敗市了。
什麼禁忌？切記，如果打算數人合資買芭樂仔的芭樂，務必在他視線及聽力範圍之外，否則一樣萬箭穿心──芭樂仔痛恨團購！
絕不誇張，是痛恨！他的邏輯是：三個人分別來買我十粒一百的芭樂，我可以進帳三百元又銷掉三十粒芭樂；妳們三人合購十粒一百，我只賺一百元而且只銷出十粒芭樂，錢賺得少又延遲我收攤回家的時間──豈有此理！這是芭樂仔無可商量的信念，大家有意見嗎？
氣魄呢？老實說，沒有過人的膽識是當不了大哥的。我就曾看到如下一幕：
一個體格魁梧的中年男子騎著摩托車來買芭樂，也不知何故跟芭樂仔吵了起來。芭樂仔照著SOP要中年男子滾蛋，男子不但沒離開，聲調還愈拉愈高。攤子上還有其他客人，芭樂仔不瞧男子一眼，照舊拉開嗓門喊他的「五粒一百」。看到芭樂仔不理他，也許男人自尊受損，也許自認為客人最大，加上臂膀粗壯、胸肌發達，中年男子的雄激素驟然飆升，罵聲幾乎蓋過芭樂仔的叫賣聲，極盡挑釁之能事。
芭樂仔接過客人的錢、裝進上衣口袋，把咬在嘴裡還剩半截的香菸信手丟到地上，轉身向他，穩穩地對著中年男子說攤子人多不方便，要輸贏到後面。接著真的轉身往後頭走，邊走還邊回頭向男子招手：「來來來……」
中年男子似乎愣住了──眼前這個既瘦又矮的歐吉桑，居然沒被他的疾言厲色嚇著哈腰陪不是，反而來真的。約莫呆了三秒鐘後發動車子，往芭樂仔的方向騎去。越過芭樂仔的身旁時，轉頭罵了幾句，然後車也不停地快速離去。這下換芭樂仔大喊：「喂！不是要輸贏嗎？」
最初吸引我寫下芭樂仔的，正是他的氣魄！
堅持和禁忌或許還上得了餐桌，江湖中人的逞強鬥狠有什麼值得給予特寫？有，當然有，而且非常有。逞強鬥狠的行徑不足取，但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卻值得五體投地且終身學習。
眾人也許熟稔佛菩薩的大悲大智，卻往往忽略了他們的另一項威德──大雄力。佛光山上的大智殿位在東山，大悲殿處於西山，正中呢？大──雄──寶──殿！我喜歡閱讀佛陀傳記，尤其是夜睹明星前、悉達多太子艱苦卓絕的修行歷程。對我而言，那是勇於向無始無明業力挑戰的勇猛決心，是邁向解脫永不退轉的堅強道心，是無畏氣魄大雄力的最佳典範！狂奔的醉象會臣服於佛陀足前，是佛陀柔和慈光的攝受，也是佛陀雄健無畏的震懾。氣魄，怎能不好好學呢？
這是我所知道的芭樂仔。一開頭提到他的棄暗投明、改邪歸正，大家或許會料想緊接著要鋪陳的是一則則勵志故事。其實我本意不在此，而芭樂仔的「獄後人生」在更生勵志的教材上似乎也太不典型──賭博、抽菸、嚼檳榔、脾氣火爆、自掃門前雪……不過，就如天上的明月本來就不是為了讓文人詠嘆出千古絕詞而陰晴圓缺，地上的芭樂仔當然也不是為了給誰惕勵而遊江走湖。芭樂仔，就只是芭樂仔。至於大家從他平常的身影中看到了什麼，那是一物四境的因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