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沾附炭粉，隨即選擇將它塗上釘在工作室牆面的素描紙上。

駐村即將結束的某日早餐時間，祖母級畫家Jean隨口問，有沒有人要跟她一起去人體寫生？對於未曾真正進過人體寫生教室的我來說，這確實使人心動。

凡是外在顯像都會對心靈產生干擾波，相對來說，繪畫、音樂無國界的特性更甚文學。文字創造的世界，只要仍使用著相同語言，對於作家來說，一旦更換場域地點，他便得面對轉譯養分的挑戰。

直觀是繪畫賦予的優勢與特權。囿限在文字圈太久，我幾乎忘了持起畫筆的樂趣，而先前與幾位藝術家交談得知，好幾位是能夠跨領域兼擅繪畫與文字的能手。其中一位駐村作家的大學主修是藝術，另一位以工代宿的Laurie一面在大學兼課教視覺藝術，一面寫詩。對於美國藝術家來說，跨領域是相當普遍的事，我從他們稀鬆平常的言談態度領悟到自我圈限的危險。

好啊，我答應了，並且感激這時猶未晚的邀請。

位於Wolfkhn內的寫生教室，上午九點到中午十二點固定有模特進駐，男女各一，持續到周五。藝術家之中熱愛寫生的人不多，不過當我進入時，已有五六位畫家擺妥各自偏好的畫材，畫布上幾刀油彩，看得出功力深淺。我則接過Jean提供的紙和炭筆，坐在頗有歷史的畫架前。

光頭中年男子擺出姿勢，周圍的畫家時不時提出意見，我猜想迥異的位置或許還是會對專業畫家帶來不小挑戰，於是姿勢擺定依舊得微調。

並無這分苦惱的我，將自己視為無知者，全副氣力花在適應炭筆的質感，它的柔軟及線條的變化端賴指尖，用眼神描摹光裸的肌膚，立體的人體要服貼在平面的紙上，必須極度凝神，透視包覆的骨骼，想像肌肉肌腱如何包覆，使得一個人經過半生歲月後，能在我笨拙的努力之下，卸除偽裝。

中年男模特是當地居民，平凡如我們每一位，隨時會被匆促生活掠過。望著他之所以如此用力，是由於我必須極盡可能對皺褶臣服，凡關節拗屈都得當作畫面中的重大事件。模特兒一開始每隔五分鐘變換一次姿勢，之後才是每二十分鐘定點。素描的人得判斷速寫該多快，單一動作又該怎麼交代細節。

每張畫面的差異，映照出每位畫家眼中的世界觀。人的奧祕幾乎足以含括一個世界、一個時代。只是我未曾想過，素描能令人徹底專注，當失誤發生時，眼神也隨之更加銳利，意圖動用更深層的眼部肌肉，協調指節甚至肘關節，微傾上半身，在畫布與模特兒之間撐出張力。

拾起一張空白畫紙，嶄新的一張與上一張的差別在於我不確信這次是否會掌握到他的形貌？還是扭曲身體比例，把他畫成一個變形的怪物？這種趣味僅限當下，幾筆過去，我便逐漸知道他會是什麼樣的形體。單純地觀察是樂趣最大來源，深深看一眼，完成某部分輪廓的過程，篩去雜念，評價後退，好惡後退，那些反覆出現在書寫過程中的，在素描的每個瞬間竟不復困擾。

專注享受樂趣令時間如此輕易被闔上。

坐在我身後的Jean嚷嚷她要回去了，累死了！

她順道瞥了我的畫，更放聲道，you're great！

我轉過身去看著她，還有幾位湊近的畫家，他們基於一分陌生的友好對我微笑。我藉機觀賞其他使用粉彩或油畫的寫生作品。Jean習慣使用數種明亮的粉彩筆摹形，我看過她工作室中大量的素描作品，知曉她下的功夫。在我嘗試人體寫生之前，工作室開放日我亦見過以毛筆作人體寫生的畫家，問起她怎能如此栩栩如生，灰髮的女畫家聳聳肩，我可是練習了三十年。

我明白自己正體會新手的幸運，直觀洞察予我啟示，勇於嘗試能回報絕對的快樂。

妳有天分，Jean甚至在那天午餐仍大方地對其他人津津樂道。

這種不切實際的稱讚遠比任何實質贈予還能喚醒沉睡在心土的碎片，我默默領受寬厚的慷慨，看著那位素昧平生的男模特背影，就這樣定止在畫紙之上。

《午夜巴黎》的電影配樂響起，伍迪艾倫嚮往的一九二○年代，名響後世的畢卡索、海明威、費茲傑羅輪番現身，那是文學藝術的黃金世代，即便到現在都如是。

只是，這次我未必如此羨慕了。

擦去最後的炭粉，一方小小的工作室和一座北美小鎮，一段純然自由的時光，藝術家與作家身影交疊為生命的秋實，炭筆留跡，已將二○一五無愧為我的黃金年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