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希諴
「我不要做氣管切口,也不要打抗生素…」張先生虛弱的說。
「您放心,我記住了。」我看著站在病床邊的張太太跟大女兒阿純,故意確認說:「絕對不會幫你氣管切口,日後也不會幫您注射抗生素。」
「張先生,那時候您照顧小女兒的時候,看著她做氣管切口,裝上呼吸器,多年來鼓勵她努力的活下去。為什麼您自己,卻如此斬釘截鐵的說不呢?」
張先生說:「太…太辛苦了…裝上呼吸器以後,每天,每個晚上,只要呼吸器有一點點問題,那一個晚上,全家都提心吊膽。」
「……」
「從氧氣供應,機器的調整,甚至故障的暫時維修,不得不在驚險萬分、極端痛苦的經驗中,一次次的克服…」
「可是您也克服過來了,並且鼓勵過那麼多病友呢?」
「是啊,到現在還是有許多病友,透過網站,尋求我的幫助呢。」張先生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
阿純點點頭說:「我爸他到現在,還在想著如何幫助病友,隨時交代我,要如何照顧在家裡靠呼吸器生活的小妹。」
「家中有兩個重病者,妳這樣不會太累?」我問阿純。
「雖然家裡還有外籍看護,但這些年來日以繼夜的照護,讓人感到真的很疲憊…」
「妳做得很好。」我鼓勵阿純。
「我想這也是我爸不做氣切的原因,我爸跟我,照顧小妹十多年來,深深的知道,一個做氣切,靠著呼吸器生活的人,每天過得是多麼的辛苦。」
「想也知道,真的很辛苦…」
「日子久了,愈親密的照顧者,過得愈苦。」
「到後來可說是,毫無生活品質可言。」張先生說。
「?」
「一開始只有病人生活品質不好,但到最後,是全家人的生活,都跟著變得毫無品質可言。」
「唉,顧過,方知—活的苦啊!」
走出病房後,照護張先生的護理師小蕙問我:
「張先生當年支持女兒接受氣切,接受呼吸器而活;如今為什麼立場相反呢?」
「我覺得一方面是,如同張先生自己所強調的:這種生活過得很辛苦,很受罪,讓他一想到就怕。另一方面,張先生照顧自己的女兒,再怎麼苦都願意做。但是他不願意,家人為了照顧他,跟著受苦。」
「父母親為了子女的疾病,願意犧牲自己的生活品質,但卻不願意自己的疾病,拖累子女面臨倫理兩難的抉擇時,『應該』必須以『能夠』為前提。」
「怎麼說?」
「一旦『不能夠』要求,或不忍心要求子女,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照護被氣切的病人時,就『不應該』做出自己被氣切,這樣的抉擇了。」
「原來是作父母的人,對於子女、家人的愛,才能做出符合倫理,卻又這麼令人揪心的決定啊…」
(作者為中山醫大附設醫院神經內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