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了一頭章魚。

去年夏天和朋友去蘭嶼偷抓的。小小灰溜溜的章魚，藏在岩石縫裡，黑豆眼，觸角伸伸捲捲，薄薄螢光點灑在表皮，好精緻啊！所以放在海水瓶子裡帶回來了。

回到台北，找個低日照的角落放著，用魚飼料餵看看。一兩天章魚不吃，第三天就決定吃飯了。牠憂鬱的黑眼睛還很年輕，還願意相信我，我想可以跟章魚做個朋友。就這樣，章魚在我家住下來，偶爾隔一兩個月不忙的時候，我可以去市場，買一把新鮮的小魚小蝦，章魚蠻喜歡的。

噢，為了讓章魚高興，我還去雙連附近的文創小店，買了個復古玻璃浮球給章魚住，我想，這一定有海的味道，有浮沉不平的層次，有鹽的痕跡。章魚滑進浮球，小心避開我放在裡面的珊瑚枝，把八隻腳伸開，牠好像長大了一點。

章魚慢慢會認出我的聲音，我走過去，牠就動一動。章魚也學會了密室逃脫的把戲：我把章魚放進旋緊的玻璃罐，丟進浴缸漂浮片刻，章魚會用兩隻觸手吸住紅色的塑膠蓋，用剩下的六隻吸住玻璃罐，以自身為軸心，開始扭轉，刷刷刷罐子就開了。我把影片拍下來貼上臉書，一個晚上就得到兩百多個讚。章魚真是好聰明。

幾個月過去，章魚變得有點不一樣。牠身上的螢光點點黯淡了，轉成接近潑墨的深綠灰。章魚好像也有了一些性格上的不一樣，比如說，牠還是會玩密室逃脫的遊戲，只是動作有點遲疑。

飼料牠照吃，身體也持續長大。過沒多久我終於放棄了玻璃浮球，換成普通魚缸，魚缸很不美，章魚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但是我沒辦法，我也沒有假可以帶牠去海邊。而且我也被困住了不是嗎？工作變得多麼瑣碎，我回到家以後常常穿著制服就癱在沙發上，開燈熟睡直至隔日天明。手機用輕快的啾啾聲把我喊醒。章魚憂鬱的黑眼睛沒看我，牠把自己藏起來，不過還是有吃飯，幸好。

然後牠愈來愈不愛動了，表皮愈來愈灰，破霧霧的，養到這邊我就知道章魚快要死了，就跟所有的寵物一樣，牠們來到我的小牛奶盒、小籠子、小魚缸，然後在裡面長大，死掉。現在章魚也要死掉了，但我已經是大人，我可以帶牠回蘭嶼，讓章魚在海裡死掉，但，看看行事曆，我接下來的半年都滿滿的。

章魚撐著沒死，牠萎褪下去，像是一塊岩石的影子。我還是與章魚同住。只是逗弄牠不再有任何反應。新鮮小魚自由的在牠身邊游動。好吧，這樣的風景也還可以。

夏至，今年第一個颱風來了。

閃電照亮公寓，我被驚醒，及時拉開陽台的落地窗，把衣服收進客廳。當雨水噴濺到磁磚的時候，章魚的觸手突然捲了一下。

啊，原來牠還有一點意識啊，強韌的章魚。

我以這隻章魚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