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吳德亮

藏茶頗豐的好友江董，日前新購入了一輛歐洲進口豪華轎跑車，當然所費不貲。不過說是白色，陽光下帶有珍珠絲絨光澤的車身，卻與一般的白色轎車大相逕庭。他頗為自得地告訴我，那是他特別挑選的「珍珠白」車色，在昂貴的車價之外，還得另外加價二十萬大洋才能擁有，顯然「好色」的代價不輕。不過就在當晚，陶藝家黃存仁帶著幾把茶器新作來訪，卻讓我忍不住大笑，因為拆開包覆的氣泡棉一看，居然全是他最新創作的珍珠白系列，所幸巧合的珍珠白並未有加價的考慮，否則偏愛珍珠白的茶人又要大失血了。

細看他的珍珠白新作，正如鑑賞江董的新車一樣，白色隨著視覺角度不斷產生變化，背光或陰影下乍看的白並無不同，在燈光下卻彷彿一顆顆圓潤飽滿的珍珠列隊折射，散發溫潤自信的光澤，並在行茶之間，頻頻放送浪漫唯美的魅影情懷，讓我大感驚奇。

特別的是，黃存仁的珍珠白茶器表面還帶有不規則的斑點，彷彿凌晨不忍離去的星星，在天空綿延的雲層之間繼續閃爍。黃存仁解釋說，斑點是陶土所含的鐵質，在高溫還原的氛圍狀態下被釋放出來，一一浮出釉上成為鐵斑，卻也為原本光滑的珍珠更添嫵媚與繽紛。至於茶器表面的流滴，則是上釉時不刻意追求均衡的技法所致，他直接採用浸釉或淋釉方式，產生自然流露的釉面滴紋淚痕。

話說黃存仁原本以天目碗創作聞名，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不斷成長；取得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碩士後，卻不甘當個流浪教師，毅然朝著自己的興趣理想邁進。所創作的油滴天目、兔毫天目與鷓鴣斑天目茶碗已有亮眼成績，我在二○一二年出版的《台灣茶器》一書也曾多所著墨。無論黑炫如金或火紅如焰為基準變化的渾厚主體，從曙光乍現的開口、進入內緣水亮的銀、星綻的灰、瑪瑙的棕、琥珀的橙，到碗底深邃的曜金黑，油滴紛呈的結晶花紋幾乎無懈可擊。

近年黃存仁逐漸轉向白釉茶器的創作，呈現的白釉也不斷變化，從純白、亮白至珍珠白，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驚喜。他說其實白釉是瓷器傳統釉色之一，中國古代僅有元代樞府釉呈失透狀，其他白釉並非白色釉，而是將不含金屬氧化物呈色元素的釉料，施於胎骨潔白的器物上，入窯高溫燒製而成的透明釉，釉色因白潤瓷胎的映襯而顯出白色，而他所使用的則是近代才出現的白色乳濁釉。

看我一臉狐疑，黃存仁進一步解釋說，他使用無光乳濁性的白釉，燒成質感溫潤甜白的純素色面，儘管都是白釉，經過窯火的焠煉之後，釉色卻能呈現豐富的層次，讓質地顯得更加細膩。再配合坯體上如同水墨皴擦的刀削痕，交織而成一幅高潔的水墨山水，留給觀者足夠的想像空間。希望在茶席間感受到那一分山水的沉穩靜謐，進入凡心滌盡、恍聞幽香空谷中的狀態。

以他的「雪山禪韻」茶器組為例，但見釉色輕白在雪花紛飛的壺面上，隱約可辨的山勢迆邐，或見僧人行船悄悄；而寫意的揮灑又彷彿白鶺鴒低空略過，在壺口與壺嘴的赤口，帶來初春潮潤的清涼，也為茶香揭起一張張雪的簾幕。耳際彷彿還響起詩人楊牧一首聲音的戲劇《林沖夜奔》，第三折其中兩句的吟唱：

雪啊你下吧

我彷彿奔進你的愛裡

黃存仁說胚體上的筆觸刻痕，其實在修坯時就一併進行，再利用工具順著胚體外觀，一刀一削地延續原有的弧線，徐徐營造出深淺不一的效果。還為了接近初春融雪的氛圍，採較多的淋釉方式呈現。

趕緊取出好友三古默農餽贈的新竹東方美人競賽頭等獎茶品，在山水乍現的白釉茶器中，但見金晃晃琥珀的茶湯在白瓷杯內，忙著採擷天空素娟的白。當深邃的蜜果濃香在口腔內綿密生津，一股暖意自體內緩緩升起的同時，又再度將一身新雪還給茶海。

黃存仁說陶器帶給他溫暖與柔和的氣息，因此喜歡以陶而不用瓷作為創作媒材。看他的茶器作品，化繁為簡，以樸實樣貌替代華麗造型，將自然的氛圍帶進作品之中，不追求過分的工整，因為他說「不圓滿也是一種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