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寒風細雨中紅色雙門轎跑車急馳而來,輾碎倒映在積水裡的繽紛霓虹燈,「吱…」急停煞車,小鳳披頭散髮抱著兩歲兒子乖乖快步走出大廈鑽進車子。 圖/心皓
夜半,寒風細雨中紅色雙門轎跑車急馳而來,輾碎倒映在積水裡的繽紛霓虹燈,「吱…」急停煞車,小鳳披頭散髮抱著兩歲兒子乖乖快步走出大廈鑽進車子。
「啊!」小鳳低聲驚呼。
「大嫂,豐哥說,手氣正順,走不開。」開車的男子低聲說:「要我送你們去。」
小鳳點點頭。他是她丈夫手下一名小弟,她忘了他的名字。
跑車一個急轉彎,「吱…吱…」漂亮的甩尾停誰急診室門口,小鳳抱乖乖衝進急診室,對護士說:「我兒子發高燒,好燙…」
折騰了一會兒,乖乖躺在病床上吊點滴,眼眶淚痕猶溼,針刺穿皮膚找不到血管的痛比發燒更難過,痛到他蜷縮著啜泣呻吟。小鳳坐床邊輕撫乖乖的額頭安撫,一陣疲倦感襲來,她閉眼稍息。
「啪!」後腦勺劇痛,頭被打得猛撞床架欄杆,她感到一陣暈眩的同時,也聞到酒氣和菸味,耳畔響起:「媽的!都是妳,本來我贏七、八十萬,都是妳奪命連環扣,扣掉我的手氣,害我倒輸一百多萬,媽的,發燒是怎樣?妳不會帶來醫院啊!」陳仁豐穿著一身帥氣緊身銀灰色西裝,腥紅色襯衫兩顆釦子未扣,敞開的胸部掛著一條粗粗的黃金項鍊,兩眼迷濛,步履不穩,指天畫地罵著髒話。
「乖乖半夜發高燒,我不扣(Call)你,我扣誰啊?」小鳳摸著額頭氣憤地回嘴:「兒子不是你的嗎?你都沒有責任嗎?」
「是你自己要生的。」陳仁豐指著小鳳飆罵:「妳要生就自己養,不要來吵我!」踹了病床一腳,嚇得乖乖大哭,他瞪了乖乖一眼,轉身踉蹌離去。
小鳳看著陳仁豐走出急診室,門外鮮紅轎跑車旁站著短裙長髮女子,陳仁豐粗暴地摟她又將她推進車裡,急診室自動門緩緩關起來,淚水模糊小鳳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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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哦!阿豐,看來你今天很順哦,一直贏!」瘋狗彬蕭文彬推倒麻將牌:「一家烤肉萬家香,恁老師咧,我又輸三萬。」
「順~當然順啊!」陳仁豐兩手忙著洗牌,拿下叼在嘴上的菸:「老婆離家出走回娘家五年,沒有奪命連環扣,沒有半夜發燒的小麻煩打斷手氣,當然順啊!哈!哈!」說完朝穿露背裝超短裙的小如抬了抬下巴。
小如拿起桌上摺成火柴盒形狀的錫箔紙,紙上有白色粉末,她掏出打火機在錫箔紙下方加熱,陳仁豐叼吸管在鍚箔紙上猛吸。霎時小房間裡瀰漫一股嗆鼻的味道。
「真是好狗命!」瘋狗彬麻將牌一推:「打牌贏錢,吃四號仔(海洛因,俗稱四號)有美女侍候,夜不歸營又沒人管。」
陳仁豐揉掉錫箔紙,滿足地說:「這才是人生!」
瘋狗彬嘿嘿笑了兩聲:「小如,寒流來了,穿那麼露,不會冷啊?」
「冷?她穿愈少,愈熱。」陳仁豐拿起一疊鈔票塞給小如:「嗯!這給妳吃紅」
「兄弟,你的人生也太爽了,也該給我吃紅吧!」瘋狗彬也吸了四號:「我這一陣子手頭緊,家裡還有兩個小孩要養……先借我一百萬。」
「哈!哈!哈!」陳仁豐大笑指著瘋狗彬:「你最近一直輸,變成挫屎彬,哈!哈!輸到脫褲子。」嗆鼻的煙霧中,陳仁豐感到自己無所不能,無所畏懼,什麼話都敢說:「輸到老婆都跟人跑了,我那敢借你一百萬……。」
「喂!」瘋狗彬倏忽翻臉,用力推桌子撞向陳仁豐,大吼:「人來瘋,你講什麼?」
「你老婆跟人跑了!哈!哈!」
砰!
小如尖叫著趴下,其他人四散奪門而出。
陳仁豐看到瘋狗彬手中多了一把槍,他感到肚子好痛,燙燙地灼熱感充滿下腹,好像一鍋鎔化的鐵水倒進他懷裡,他躺下伸手向瘋狗彬喊:「好燙,好燙,救我。」瘋狗彬又朝他扣兩次扳機,「喀!喀!」卡彈,走過來踹了他兩腳,他眼前變黑,四周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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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靜寂,白光刺痛陳仁豐的眼,「好冷!好冷!」手想抓被子卻動彈不得,睜開眼,白天花板的下方是簾子,頭上方有點滴架,管子連到他的鼻子,架子旁有台儀器,他的手被綁在床欄杆。
等了好久,一名護士拉開簾子,他嚷著:「好冷,我好冷!」護士拿毯子替他蓋上。
「陳先生,我是主治醫師,我們已經替你開刀取出子彈,碎片都清理乾淨。」
「子彈?」他回想起中彈的瞬間。
「但是,這顆子彈打碎你的脊椎第十節。」醫師遞給他一張X光片,指著白色脊椎影像的下方破裂處:「也打斷這裡的神經。」
「打斷神經,會怎麼樣?」
「下半身會沒有知覺,因為神經斷了。」
「啊!沒有知覺?」陳仁豐慌了,努力想動動腳,卻找不到腳,他掙扎著抬頭、低頭看到毯子下方隆起的雙腿,卻感覺不到它們,他瞪大眼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不要,我不要!」
護士在點滴中加入鎮定劑讓陳仁豐穩定情緒,逐漸睡去。
他清醒時後大叫,喊著找腳,喊著要醫師給他打嗎啡,然後又昏睡。
有一天陳仁豐醒來,看到伸出棉被連接尿壼的導尿管從白色變黃色,他卻沒有感到尿意,意識到:「下半身癱瘓,我真的癱了!」淚奪眶而出。
一陣臭味襲來,陳仁豐不舒服地左右轉頭想擺脫臭味,他用手摸了摸紙尿褲,重重的、熱熱的,他臉紅紅地按服務鈴。
在浴室看著醫院義工幫他換紙尿布,用溫水沖洗他的身體,他感到羞愧又氣憤。
「天啊!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他不斷回想事發過程:「都是瘋狗彬害的,我要殺他,斃了他!」他想了千百種報復凌虐瘋狗彬的方法,不過,不論他如何兇狠地誓言殺人報仇,腳卻不聽他的話,分毫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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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陳仁豐以低收入戶身分住進療養院,他用雙手推著輪椅倚靠窗邊,一坐一整天。
他看到一輛機車經過樓下,停在小學門口,一個男孩從車前踏板下車,父親幫男孩調整書包肩帶,男孩走了兩步回頭向父親揮手。他和騎機車的父親一起看著男孩走進校門。機車走了,眼淚從他臉頰滑落。
雨絲紛飛,一對中年男女共撐一把傘走過窗下,一個女孩從後方跑進傘下,雙手拍打男女的背部,他們嚇了一跳,男的回頭抓住女孩,女孩調皮的大笑。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逐漸走遠。
「阿豐!你怎麼吃這麼少?」一位男社工見餐盤上還剩很多菜。
陳仁豐搔搔頭:「不餓。」
「吃這麼少,營養不夠,對身體不好。」
陳仁豐差點哭了,這半年,他以前跟班的小弟、女友沒人來看他,沒人要他吃營養一點,他語帶哽咽回答:「吃得少,排得少,不要給你們添麻煩。」
「不會的,把身體顧好最重要。」社工收走餐盤,笑著說:「你真體貼,你一定是好人。」
他眼眶又紅了。
法院審理蕭文彬槍擊陳仁豐案,考量陳仁豐行動不便,到療養院召開臨時法庭,法官問完事發過程後問陳仁豐:「你認為該對蕭文彬判刑幾年,才能還你公道?」
「請法官輕判。」
「什麼?」法官以為聽錯了再問:「陳先生,請你說清楚。」
「請法官對蕭文彬從輕量刑。」陳仁豐坐在輪椅上抬頭說:「事實已經造成了,無法彌補。」他指指自己的雙腿,「他是我的朋友,關他十年、二十年只會破壞一個家庭,他還有兩個孩子要扶養,請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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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療養院訪問陳仁豐,他正在看乖乖的來信,乖乖七歲念國小二年級,信裡國字夾著注音,他反覆看信,愛不釋手。
「我受傷以後才有時間想自己的人生,才知道我錯過許多事……沒有把握時間跟兒子相處的時間,好好照顧他;沒有想到太太需要一個丈夫;沒有想到中風的爸爸需要會照顧他的兒子,凡事只想到自己,卻沒有好好掌握自己的前半生,以致無法掌握自己的下半生和下半身。」他說:「下個月,我太太會帶乖乖來看我,現在,每個星期跟乖乖通信,等他來看我,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你不恨瘋狗彬嗎?」
「當然恨。」他看著窗外的遠山:「但是恨有用嗎?能讓我的腳再站起來嗎?心中有恨的人一定不快樂,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放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