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做了一個非常真實的惡夢，擱在腳邊的米色薄毯像是惡夢實況的倖存者，每處皺褶似乎都含住惡夢的一角，我試著伸展手腳，發現好端端地屬於自己，鬆了一口氣。

這是怎麼開始的？具體的情節井然有意地欺瞞我入夢，不厭其煩地重複過往的生活細節，鉅細靡遺乃至偷天換日，一行人搭上遊覽車，勘查傳說中的美景這樣的爛哏竟也說服了我繼續參與夢境的拓路。

或許，我的身體不自覺與遙遠家鄉的中秋節互為引信，一如月球與地球難分難捨的關係，即便佛蒙特州Johnson鎮上飄起夜雨，島嶼陸地慘至寸步難行而月光全滅，身軀卻還緊緊抓著通往夢境的道渠，它記得了，夢中便有一輛遊覽車，與偌大的月球偕行。

美好旅程通常有音樂陪襯，古典樂引致的效果可能帶出壯闊雄景，不過很顯然某種類型電影特別偏好荒僻小鎮，召喚一場驚悚殺機亦是家常便飯。總之，域外電影都是這麼進行的，夢境抄襲了它——音符跳動的世界僅剩一條長路，一輛車。星屑上下浮沉，連同司機在內，所有人搖晃迷茫，半夢半醒。

理所當然的是暗影襲上，突然間擎槍的狂暴分子霸據這輛歡樂無知的遊覽車，音響中的古典樂音輪到蕭邦曲目，乘客聽從槍桿的命令，碩大的月球停在半空，驚視這場劫難。

每個人都下來，尤其是妳。

我與其他人雙手緊絞，跪在路中央。

給妳24小時，去跟妳的家人朋友道別，恐怖分子這麼說，他要我回到日常軌道，依舊上班、下班、跟家人朋友話家常。但妳一句都不能透漏這樁事，他警告道。

這一段顯然塞滿了各樣錯誤的詮釋，我擰著即將要噴溢出來的恐懼，走到講台上，對底下的學生交代作業、演示課程，盡量跟往常一般講述；課堂上白目搞笑的對話依舊不減，只是學生們看起來若有所思，似乎搞笑只為敷衍劇本。一整日的課就這麼隨著時間遞減，彷彿一列積木被一塊塊抽去。最終到來的夜晚及所剩無幾的零落積木，以孤絕姿態醒目地提醒我，時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勢相異之下，過往厭惡而想逃離的，夢中卻只願站在講台上永不離開。

畢竟是夢，下一秒不分緣由的安排，我便騎車返家。這多不合邏輯！通過幾條巷子便能回到遠方的家？在夢中的思考有限又窘迫，異鄉遊子真正想做的是逃亡，可是卻身不由己地依循恐怖分子的設定回到了家。開啟家門，唯一合理的是一桌熱騰騰的菜蔬，溫暖氣味與印象中無異，讓人安心卻同時逼人怔忪。入座，耳聞父母熱烈聊起幾件我早已明瞭的家務事，那些細節與多纖的葉菜一同擠入牙縫，口腔內擁擠不已，連同我預先要說的話都卡關在齒縫中。晚餐一頓，毫無作用的喉嚨聲帶萎縮著，沒人能夠知曉接下來我要去哪。

妳還好嗎？我忘了是父親還是母親，反常地問了這句。

眼眶的淚洶湧，藉口道，我吃飽了，出去走走。

門把在前方，宛若一道刻意的諭旨，它挪動記憶的面板，一方面也又搖著不祥旗幟，催促我上路。

早點回來，後方交代著。

我才一點頭，身體便又回到死寂的大路上。槍口抵住背脊，一整節發寒的感受伴隨悔恨，彈散到每個毛孔。被迫執行死亡命令的是熟識的友人，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於是，我必須是那項任務的靶心。

靶心最好毫無意識，泯除想法。在即將到來的傲慢殺戮下，我頓時喪失視力，四周成為摸不著岸的惡水，每一波輕微的起伏帶來冷意，使人分不清是肌束痙攣還是純粹的恐懼。月色幽微幾近無光，徹底失去方向感的我懷疑自己將在下一秒中率先溺斃於恐慌。與此同時，蕭邦樂曲來到加強重音的段落，擊中了白鍵，這一瞬間的空白推了我一把，我睜開的雙眼接管了另一個世界。緩緩收攏眼睛焦距，我意識到身處之地是飄灑細雨的異國小鎮，至少眼前美國風味的木櫃這麼提醒我。

窗簾之外間歇滴落的雨，浸潤著還在黑夜中的木造屋舍與新草，更遠些是鎮上唯一堪稱大馬路的地帶。我試著站立片晌，依然不能明白何以恬靜的生活容納了驚恐的可能。是夜，佛蒙特的月亮不如夢中所見，網路瘋傳的超級大月亮，紅透妖異，不如更適合待在夢中。我佇在涼溼的中秋夜半，對於節慶隱含的煩躁感稍稍平復，或許月亮為懲治我的健忘，於是夢境輪轉一顆召喚恐怖分子的月球，懷著缺憾的恨意，連線異域，把深怕被遺忘的恐懼轉讓給我。

惡夢泥淖著腦海，我不確定徘徊家鄉的颱風是否遠離？強風吹拂，路樹傾倒，月色隱晦，這些畫面的組構，很快地令我疲倦，換了一邊，我又倒向能支撐下一個夢的白色床鋪。

這兒依舊不中秋，遊覽異域的人，倒是孵出了屬於他的惡夢。♣